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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一)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致读者
 
    二十年前,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轮椅上的梦》,那时候我还年轻。二十年间这部长篇小说在好几家出版社一版再版,还在日本和韩国翻译出版。在此,我衷心地感谢亲爱的读者对这本书的厚爱,感谢编辑们为这本书付出的劳动!
    青春的岁月随风而逝,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今天我的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可是书里的人物却永远年轻——他们是我的少女时代的伙伴,黎江、维娜、谭静、维嘉、和平、雁宁,相信读者会在书中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真诚的友谊都会在心中闪亮……
    小时候我问母亲,时间是什么?母亲说,时间就是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飘飘洒洒。我问她时间在哪里呢?母亲说,其实,时间就在你的眼前掠过,比如春天的风,还有夏天的雨,时间总在急匆匆地赶路。今天想来时间真的很快,二十年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过去了。中国青年出版社再次出版这本书,对我是珍惜的礼物,我也愿把书中美好的一切送给亲爱的读者,我对你们有着不尽的谢意!
                                     
                                                               ——张海迪2011.12.3


 
1
 
    你见过我,你也许见过我,是在一列火车上。如果你穿过记忆的大门,你或许会记得,在靠车厢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子,那时她十五岁,梳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她穿着红色的翻领毛衣,毛衣是手织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许会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你不知道在这以前的事,也不知道那时正在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样,你是见过我的,要是你仔细回想,你也许会发现那个女孩子一路都都没有说话,这样你或许就会觉得她很忧郁。你看她的时候,她把脸扭向了窗外,她从不愿让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后来她从一个花布书包里拿出一本有点儿旧了的代数课本,看一道很难的题,是一个方程组。对她来说,那本书很难。她默默地解着那个多元方程组,好像忘了周围的一切。她只想把这个方程组解出来,不让黎江笑话她,她很怕他看不起自己。你不知道黎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她有多么重要。她看书看了很久也没解出那道题。后来她就把书放回花书包。
    突然就离开了城市,让她很迷惘,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想起一个词——未来。过去她觉得这是一个常常让她产生憧憬的词,也是一个常常让她激动的词。她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为什么激动,可她觉得未来总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就是为那些说不清的什么而激动的。未来是什么呢?她在想。这是一个时间问题。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哲学家、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思考的问题。她想的是另一个概念,未来是什么时候?她觉得未来太远了,不像火车,有一个到达的时间,而未来是没有到达时间的,未来也许就是多年前她没想到的今天。也许是明年的今天,或是后年,或是……她想,未来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你见过我,是在火车上。那趟车咣当咣当开得很慢,在每一站都要停一会儿。你见过我,你也许会想起,她朝窗外看了很久,可你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结束也许就是另一次开始。她曾期待结束这一切,开始另一切,让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就像蛹变成美丽的蝴蝶……
    火车晃动着,窗外的田野一片片向后旋转,树木一棵棵向后闪去,还有记忆的河流……
 
2
 
    我那时很喜欢画房子,无论去哪里,都要带上我的十二色蜡笔。大人看见我画的房子都说我画得好,他们有的说,长大了当建筑师吧。我很想见到一个建筑师,看看他画的房子。我画的房子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上有没有那种形状的房子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画的大多是楼房,楼都很高,有的楼顶飘着云彩。我开始画高楼的时候,我的腿已经不能走路了。我后来想,假如我从来没有病,也许就不会喜欢画高楼了。那一天,我从病床上坐起来,以为很快就能回家了,可医生说我还得再住下去。我害怕病房,病房里太安静,墙壁白得刺眼,还有一种可怕的气味,后来一闻到那种味儿,我就知道又要打针吃药,进手术室了。我总想逃跑,还想过黑夜里逃跑。得病之前我曾经从家逃跑过,妈妈不让我自己上街,她说我还小。可我很想去,有一次,趁妈妈不注意,我偷偷跑了,我在大街上闲逛,还跑进商店里看玩具,天黑了我才想起回家。我累得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倚着一根电线杆睡着了……那时候,我还不喜欢画画,只想到处乱跑。在医院,我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我烦得常常大声尖叫。开始,护士一听我叫就赶紧跑来,怎么啦怎么啦?她们总是一脸慌张。后来她们就不紧张了。每次我发疯似的叫,她们就说,别着急,过几天就让你出院啦。可我不听,谁也无法让我安静。想不起又过了多久,我终于回家了。爸爸给我买了一盒蜡笔,还有图画本。我安静下来,开始画房子,一张又一张。我画的楼房里很热闹,每一层都有很多人。其实我的四周平时没有人,只有一只白猫。我很想跟人们说话,可我只能给自己说话。在我的记忆中有很多孩子跟我说话,我曾和他们在一起疯跑疯闹。离开他们,我在神经科病房里见到的几乎都是昏迷不醒的孩子,他们偶尔也说话,也说胡话,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觉得很丧气,就回想那些和我说过话的孩子。可我那时总爱跟女孩儿吵架,我们互相翻白眼,互相呸对方。我从不和男孩儿吵架,有一次我在火车上见过一个会拉小提琴的男孩子,他一路总是对我笑,说实话,我很想再见到他。
    有一天,爸爸说我们就要搬家了,搬到一幢楼房里。我找出很久不用的蜡笔,画了一幢红色的楼房,楼上的每一扇窗子都是敞开的,一个个孩子从窗口露出笑脸。我在楼前面画了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孩儿,她正扬起胳膊向新朋友问好,楼下楼上洋溢着一片温馨友好的气氛。我在楼房四周画满了奇异的花草。我毫不吝惜地把彩色蜡笔尽情涂抹在那些花草和女孩子的花衣裙上,还给每个孩子都涂上两个火红的脸蛋儿。
    我们的新家真的是一幢红色楼房,虽然不像我画中的楼房那样花团锦簇,却比我画的端正和坚固得多。楼前有一排青青的柳树,树下是连成一片的绿草,几只洁白的鸽子正在草坪上悠闲地踱来踱去,还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我抬眼看看,楼上有很多窗子,可那些窗子几乎都关着,有的还拉着窗帘,把我的画中的孩子遮挡得无影无踪。
    我的窗外有一棵柳树,几只小麻雀正在枝头上蹦跳着,叽叽喳喳地吵闹着。猫弟弟一进门就注意到它们了,它敏捷地跳到窗台上,圆圆地眼睛紧盯着小麻雀,射出贪婪的光。它翘起胡子呜呜地叫着,像只笼中虎似的来回踱着,对那些快乐的小鸟大耍威风。小麻雀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暴君很惧怕,在它发起进攻前,便一哄而散,逃走了。猫弟弟不甘心地伸长脖子东瞧西看,确信小麻雀们不再回来时,就扫兴地甩甩尾巴跳下窗台,懒懒地蜷到我的枕边做梦去了。我嘟哝猫弟弟,怪它一进门就把小鸟赶走了。
    窗外几只鸽子还在不停地咕咕叫着,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它们,它们在说什么?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后来我恍惚看见一群孩子拥到窗边,他们七嘴八舌地对我说什么,我跑出去,和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个圆圈,又唱又跳。那群鸽子拍着翅膀飞起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我们的歌声很响亮,节奏很整齐,我觉得还有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夜幕早已低低垂落,琴声却真的在响,真的是钢琴。一支美妙的琴曲飘荡着,忽而柔曼似水,忽而声震如钟,忽而又仿佛携来习习清风。于是,月儿像游船,缓缓浮上夜的黑海,星儿像灯标,静静地闪烁在无边的夜空……我觉得心里仿佛荡漾开一片柔和的清波。
    忽然,琴声一转,节奏变得明快起来,并且总是围绕着一个旋律回响。正在睡觉的猫弟弟醒了,它机灵地竖起耳朵,眼睛也瞪圆了,先是倾听片刻,随即一跃跳下床,在地上来回奔跑着,撒起欢儿来。拴在它尾巴上的小铜铃发出丁零零响声,它被铃声吸引着,一刻不停地蹦跳着,打着转转又扑又捉,可它怎么也捉不住自己的尾巴。看着它摇头摆尾,又笨又可爱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发现这铃声和着跳动的琴曲竟是那么和谐,我真想知道,隔壁是谁在弹琴。

3
 
    喧闹而快乐的琴曲在一双白皙灵活的手下流淌着,叮叮咚咚敲击着夜的耳鼓。谭静熟练而流畅地弹奏着肖邦的《小狗圆舞曲》。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琴曲,那一串串闪动的音符就像一颗颗晶亮的珠子,轻盈地在琴键上跳跃滚动。
    谭静不时抬头看一眼挂在钢琴上方的一幅油画,画中有一只可爱的长毛小狗,大脑袋披满了浓密柔软的毛,眼睛几乎都被毛遮住了。它的尾巴上拴着一只亮闪闪的小铜铃,小狗正使劲儿回过头,想咬住小铃。它那憨乎乎的体态,和它固执而焦急的表情更加让人喜爱。
    每当《小狗圆舞曲》充满情趣和快乐的节奏在指尖上响起,谭静的目光就会情不自禁地落在这幅油画上。她的眼前时常出现幻觉,总觉得那只小狗真的就旋转起来,她甚至听到了小铜铃丁零零的响声。啊,尤其是今晚,她觉得铃声格外清晰,就反反复复地弹奏着,唯恐自己一停下来,美妙的铃声就会消失。
    谭静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了,开始妈妈教她弹《拜尔》。一连串单调枯燥的练习曲把她缠得不耐烦,只要妈妈一离开,她就会随心所欲地乱弹一气。在她的手下,钢琴像一只发怒的小公牛,一会儿哼哼地吼叫,一会儿又发出呻吟。岁月在五线谱的更换中叮叮咚咚地过去了。随着钢琴奏出的优美清脆的旋律,谭静的性格渐渐沉稳了许多,并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要把她所认识的世界用琴声表现出来。在她的弹奏中,枯黄的草坪变绿了,干涸的小河哗啦啦地唱起了歌,一群小鸟展开翅膀在她的眼前飞起来了……她被自己双手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吸引住了。从此,谭静爱上了钢琴,每支曲子都要反复练习,她不再感到音乐枯燥,音乐中有无穷的奥秘啊。她想将来长大了,要把每一个动人的故事都变成一支优美的钢琴曲,让每一个地方都回荡着琴声,山川,原野,天空,海洋。窗外,星河像一条闪光的五线谱,晚风揉响了月光的弦,一起融进了她的琴曲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