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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二)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4
 
    在这座楼房里,我听见了一群女孩子的欢声笑语。每天下午放学她们都会又说又笑地跑进大院子,有时她们会互相追逐一阵,有时就说笑着跑上楼去。她们是些什么样的女孩子啊?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涌动起来。
    一天下午,几个女孩子的笑闹声由远而近。我听见一个嗓音清朗朗的女孩子气喘吁吁地叫着,噢,追上了,追上了!怎么样,追上了吧?另一个女孩子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接着是几个女孩子混在一起的笑声,我被这笑声吸引着。
    谭静,你跑得真快,我们出了校门,走了老远还没见你出来呢,你跑得这么快,真是个野兔子。发出尖叫的女孩子喘息未定地说。
    那个嗓音清朗朗的女孩子说,好啊维娜,你骂我,这下你可别想知道我带来的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呀?又一个嗓音圆润的女孩子插进来问。
    燕宁,来,我趴在你耳朵上说。叫谭静的女孩子不知在做什么。维娜着急地大声央求着,谭静,谭静,你也告诉我吧,我再也不骂你了。
    谁叫你们放学就跑啦?音乐老师到处找你们呢。谭静说。
    真的啊?燕宁说,我以为今天不开队会就走了。
    维娜又问,谭静,你快说,是什么好消息呀?
    嗯……好吧。谭静说,刚才老师说,下星期三咱们学校歌咏队要去广播电台录节目,录合唱!
真的?
    当然,不信你们去问老师,老师还说让燕宁当领唱呢!
    嗨——!她们发出一阵欢呼。
    哎,谭静,那我们录什么歌啊?维娜问。
    老师说,就是咱们在新年联欢会上唱的那支。说着她轻声唱起来:不论天涯海角,远渡重洋,忠实的朋友永远在我身旁……哎,维娜,下面是什么词啊?
    维娜小声唱起来:不论岁月动荡,啦啦啦……我忘了。
    燕宁接着唱下去:不论岁月动荡,时光暗淡,友谊的火把为我们把道路照亮……后面几段词我也想不起来了。维娜,我记得在你家听过这支歌,你哥哥那些唱片里好像有。
    那我们去找找。维娜说。
    谭静问,可是我们没有曲谱啊。
    我去找歌本。燕宁抢着回答。
    谭静说,我们可是第一次录音,一定要好好练练。她又说,对了,老师说这次要录多声部,维娜你跟于海燕、庄志辉、刘援朝他们唱第一声部,我和李南征、宋小北还有许和平他们唱第二声部……
    燕宁问,谭静,许和平怎么还没回来啊?
    可能快了吧。
    听着她们热闹的谈论,我恍惚觉得自己就站在她们中间,我在问她们,我唱第一声部,还是唱第二声部呢?
    这时,维娜着急地催促着,燕宁,咱们快去你家找歌本吧。
    好吧,走。
    女孩子们说着,往楼上去了。
    我有说不出的失望。他们的说笑声近在身旁,可我却被锁在屋里。我为自己不能像她们一样友爱而委屈,为我的生活中没有学校,没有老师,没有幸运的歌咏队而难过。我看见我哭了,我真的哭了吗?我常常想哭,可我从不在别人面前掉眼泪,更不在别人面前抽泣,我总是把眼泪憋到喉咙里咽下去。其实我很想哭一次,使劲儿哭,就像身边没有人,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我不想听人们说我勇敢,我其实不勇敢,一点儿也不,我心里总在哭,我总想使劲儿哭,我觉得那样哭会很快乐,我很想快乐地哭……我想认识那些女孩子,可我怎么才能让她们知道我的存在呢?
    在这件事情上,猫弟弟很难说是一个称心的伙伴儿,它拒绝给我任何帮助。我写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纸条,拴在它的脖子上,把它推出窗口,希望它能像童话故事里的鸽子或狗那样去为我送信,可是,不管我怎么催促、恳求,它就是不肯做我的信使,还带着我的信钻到床底下,用爪子和牙齿把信撕扯成碎纸条。
    窗外的小柳树发出沙沙声,仿佛唱着一支歌。我想起那优美的钢琴曲,哦,歌声。歌声也许能把我的心愿送到那些女孩子的耳边。一连几天,只要外面有一点儿声音,我就大声唱歌。我相信,她们听见歌声一定会到我的床边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好像看见那群女孩子涌进门来,一下围坐在我的床边……
 
5
 
    嘘——
    谭静将手指竖在嘴唇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燕宁和维娜,又把耳朵贴在传出歌声的门上,她屏住气息,仔细倾听着。维娜和燕宁也紧挨着凑过来,围拢在她身边。她们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一刻,她们的心全都怦怦地跳得很响。开始,她们听见这间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歌声,谁也没有在意,以为是新搬来的女孩儿在唱歌,可是,好几天过去了,她们却没有见到唱歌的人。她每天都在屋里没完没了地唱,谭静觉得她不像是在练声,她甚至想,她这样毫无节制地唱歌会把嗓子喊坏的,现在,这个女孩儿的嗓子真的有点沙哑了……歌声弱下去,歌声消失了。谭静听见屋里的人好像在抽泣。她轻轻退到楼道里,把她听到的声音告诉跟过来的燕宁和维娜。嗨,你们说奇怪吧?谭静问道。维娜说,是很奇怪。在她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这歌声激发了她们的好奇心。她们仔细想想,觉得这歌声里好像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让她们的心感到震颤。歌声又响起来,在静静的楼道里,这歌声激起了空荡荡的回声,就像一个在旷野里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向四周发出了无助的呼唤。
    谭静紧盯着燕宁、维娜,她低声问,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维娜摇摇头,露出一脸的困惑,她也想,屋里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她们被这歌声牢牢吸引着,又一次轻手轻脚地来到这个上着锁的门前,出神地听着,这歌声引起了她们的幻想,她们按照各自的想象,猜测着屋里这个唱歌的女孩子。她是谁?为什么没见她出来过?
    歌声再一次慢慢低落下去了。燕宁在这歌声消失之前退到了楼梯口,她招招手,谭静和维娜跟过来,燕宁轻声问,你们说,她是谁啊?
    谭静摇摇头说,不知道。
    维娜说,可是,你们听出来了吗?她好像很难过。
    我也这么想。谭静说。
    我认为咱们应该问问她,燕宁热心地说。
    对呀!谭静立刻表示赞成,说话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似的。
    可是……维娜有点儿犹豫不决地问,那我们谁先去敲门呢?
    我!燕宁自告奋勇地回答。
    三个女孩子又一次朝那个上着锁的门走去……
 
6
 
    屋门传来轻轻的叩响。我问,是谁?
    我们!
    我们!
    几个女孩子争相回答,又急切地问,嗨,你为什么不出来?
    我……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啊?
    是做错事关禁闭了吗?
    不,不是……
    那为什么?
    你们进来吧。我说。
    可你的门锁着呢。
    啊,钥匙就在门框上面。
    好吧,你等着。我听见她们在门外忙乱起来。
    我赶忙倚着被子坐好,又拉拉毯子,尽量把双腿盖严实。刚才的失望和现在的惊喜交织在一起,我有点慌乱,她们会做我的朋友吗?我在想。
    燕宁,找到了吗?外面谭静的声音在催促。
    别急……哦,在这儿。
    一串钥匙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丁零声,接着门锁被打开了。屋门慢慢推开一条缝,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来,她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她的一双弯月似的眼睛带着疑问,在一副白框眼镜后面探询地张望着。
    我向她伸出手。
    戴眼镜的女孩子闪身进来了,她好像有分身术似的,一眨眼进来了三个。她们带着惊异的表情来到我的床边,询问般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戴眼镜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方格外套,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她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头顶偏右边用红色玻璃丝扎着一个歪辫儿,圆圆的脸上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很秀气。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歪头一笑,她问,你叫什么?
    这是很久以来第一个跳出我的幻想和我说话的女孩子啊!我,我叫方丹。我说。
    我叫马燕宁。她说着转回身拉过身后的女孩子,指着其中一个说,方丹,你认识一下吧,这是我的同学罗维娜,又指指另一个说,这是谭静,也是我的同学,我们都在一个中学,不过她们和我不在一个班。
    维娜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一对柔软的长辫子垂在身后,雪白的皮肤像细瓷一样光滑,眉毛又细又长,几乎没进了鬓边的发丝里。她微笑着,嘴角边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色彩淡雅的花衬衣别在蓝色的背带裤里,显得格外有精神。
    她身旁的谭静个子最高,她修长的身材要比燕宁高出半个头,可脸上的神情却充满稚气,黑亮亮的眸子里洋溢着热情的光芒。她的脑后高高地扎着个马尾巴,光洁的额头上垂着一绺卷发,弯弯的像一个活泼的音符“2”。她穿了一件绿色的套头毛衣,一条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让她的腿显得很长,看着她,我想起了春天刚刚冒芽的小柳树。
    方丹,你在看什么?你在猜我们谁大,是吗?谭静晃着额头上的小音符似的卷发问我。
    我点点头。
    谭静又介绍说,我们几个数燕宁最大,燕宁十四岁半,我和罗维娜都是十四岁。
    我说,我也十四岁。
    维娜说,真的,太好了,要是你在我们学校,说不定我们会在一个班呢。方丹,燕宁已经填了入团志愿书,她才十四岁半……
    燕宁赶忙打断维娜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刘胡兰十五岁的时候就牺牲了。
    谭静说,哎,一个人非得牺牲了才了不起呀?
    燕宁说,谭静,你别忘了,刘胡兰正是因为不怕牺牲才了不起,毛主席才说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呢。
    维娜笑了,她说,方丹,你不知道,谭静和燕宁碰到一起就爱顶嘴。
    我看着她们,觉得有趣,有个爱顶嘴的伙伴儿多么快乐啊。
    燕宁没有理会谭静,她回过头问我,方丹,刚才是你唱歌吗?
    是我……可是我的嗓子……
    方丹,你能唱那么高的音调,我就不行。维娜说,她又问我,你也是学校歌咏队的吗?
    不,不是。
    谭静问,你在哪个学校,你们学校有歌咏队吗?
    我……我没有学校……
    我知道三双眼睛都在惊奇地看着我。
    燕宁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我想上学,每天都想。
    那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谭静紧紧追问着。
    因……因为……我的腿不能走路,我也不能站起来……
    三个女孩子都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一时间屋里静极了。在这沉默中,我忽然觉得不安,她们为什么不说话?也许她们失望了,她们要走了,她们不会做我的朋友了,因为她们看到了,我是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不能和她们一起去上学,也不能同她们一起去跑去跳……
    方丹,你……你别难过……
    一只手轻轻拉起我的手,友爱而温暖。我看到维娜的眼里盈着泪光。
    方丹,我认为你应该坚强些……燕宁轻轻搂着我的肩头说,以后我们每天放了学都会来看你,好吗?说着,她坐在我的床边。
    对,我们每天都会来看你。谭静说。
    维娜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柔情,她很关切地问,方丹,白天你总是一个人被锁在屋里吗?
    不,不是我自己,还有我的猫弟弟。我掀开盖在腿上的毯子。猫弟弟趴在我的腿边,对这样突然被惊醒很不满意,它张大嘴巴,卷起带刺儿的舌头,使劲儿打了个哈欠。
    哎呀,猫咪!燕宁惊喜地叫起来。
    猫弟弟听到燕宁的叫声,猛地支起四爪站起来,瞪圆眼睛,警惕地盯着我的新朋友,还扬起脖子嗅着她们带来的陌生而热烈的气息。大概觉得没有什么危险,就跳到床边,喵呜地叫了一声。
    站在床边的维娜吓坏了,赶忙躲到谭静身后。燕宁亲热地抱起猫弟弟说,嗨,你们看,它的眼睛就像宝石一样。她轻轻为它梳理着毛,还把脸贴在它身上。猫弟弟惬意地眯着眼睛,对燕宁喵呜喵呜地叫着。多可爱的猫咪啊,你们看,它舔我的手呢。燕宁咯咯笑着,举起猫弟弟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又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绸带,扎在猫弟弟的脖子上,精心地系了一个蝴蝶结。你们快看,猫弟弟扎上我的发结更漂亮了吧?她得意地说着,又把猫弟弟抱在胸前。
    方丹,刚才你说猫弟弟,我还以为你真有弟弟呢。维娜在谭静身后露出脸说,她看着猫弟弟还是害怕。
    谭静却对猫弟弟很感兴趣。方丹,你的猫弟弟会干什么?她问。
    我说,猫弟弟是我的伙伴儿,它看我一个人在家里难过了,就会跳到我的胳膊弯儿里,舔我的手,或是叼着纸团儿在地上又跑又跳地追着把我逗笑。猫弟弟还是我的同学,我读书写字的时候,它会很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瞪着眼睛望着我,还喵呜喵呜地跟我一起读书。有时候,遇到学不会的地方,我不耐烦了,就把书扔得老远,可猫弟弟很懂事,它总是跑过去,用嘴叼着,把书拖到我床前……
    多好的猫咪啊,这么聪明,就像童话里的猫一样。谭静听着猫弟弟的故事,更喜欢它了,她不停地摸摸猫弟弟的脑袋和鼻子。维娜也忍不住,伸手抚摩猫弟弟,猫弟弟却淘气地咬她的手,维娜一声尖叫又躲到谭静身后。猫弟弟淘气地追过去,扑捉维娜长长的辫梢,维娜几乎吓哭了。我连忙抱住猫弟弟,让它听话,我在它的尾巴上拴上了小铜铃,让它给大家表演。猫弟弟跳到地上,又蹦又跳地去扑捉,屋子里响起了一片铃声。
    谭静看着猫弟弟转圈,突然一拍双手叫起来,怪不得那天我弹琴的时候听到铃声了,原来是真的!
    我也觉得惊喜,没想到弹琴的是这位新朋友。我好像又听到那支优美的琴曲,猫弟弟也更加起劲儿地去扑捉小铜铃。铃声在响,琴声在响,欢快的旋律融进了我们的笑声里。
    门开了,妹妹小米放学回来了。看到燕宁维娜和谭静,她惊奇地愣在了门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