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三）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7
这架半旧的钢琴是谭静最心爱的伙伴儿，平时它就靠在墙边，像一只神秘的宝箱闪着紫红色的亮光。琴盖下静静地伏着一群洁白的鸽子，鸽群里混进了一些黑色的燕子。每当谭静那修长灵活的手指从它们身上轻轻抚过，它们就会发出一片欢悦的合鸣，而且不同的指法就会出现不同的变幻，高音像叮咚的山泉，清脆地在山阶上跌宕，低音如浑厚的河流，轰鸣着发出巨浪翻卷的喧嚣。谭静最喜欢轻轻弹出一串琶音，听着震颤的琴声由强变弱，缓缓消失。
谭静常常梦见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她坐在钢琴前，双手在光亮如水的琴键上活泼跳动，欢快的乐曲飞遍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她就听见了热烈的掌声。而让她的梦有了真实寄托的，却是在认识方丹以后。过去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认识一个整天被锁在屋里的病女孩儿，从此，她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放学就不由自主地来到方丹的床前。知道自己的琴声能给方丹带来欢乐，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她常常把方丹背到自己屋里，让她坐在床边听她弹琴。每当她打开琴盖，双手触键奏出第一声和弦，方丹的眼睛就会一亮。随着她富有表情的弹奏，方丹就沉浸在琴声里。她会静静地听她弹奏，直到听完所有的练习曲。
有一天谭静为方丹谱了一支钢琴曲，活动流畅的旋律仿佛展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
秋天的树林，
风在沙沙地响，
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一片片缓缓飘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迷蒙的阳光，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谭静的双手离开琴键，让那袅袅的余音在屋里环绕着。
忽然，她听见方丹耳语似的问她，谭静，你说那片树林真的那么美吗？
谭静从琴凳上直跳起来，满脸惊诧地看着方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看见方丹眼里好像闪着泪花，亮晶晶的。她又问，谭静你说那片树林真的很美吗？
嗨，方丹，你看见什么啦？谭静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方丹摇摇头，我能看见，可是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她又说，谭静，你再弹一遍，再弹一遍吧……
谭静的双手不知不觉又落在琴键上，她一再地重复弹奏着这支琴曲，心里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面对方丹向往的目光，她忽然从这支琴曲中发现了一些全新的意义。此刻，她不再是机械地按下琴键，不再是弹奏一支琴曲，而是在随着优美的旋律将那一切都带到方丹身边。她看着方丹的眼睛，仿佛觉得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眼前的一切，看到了那片美丽的景色。
谭静的心在颤抖，她突然深切地懂得了方丹的孤独。每天清晨，当她们蹦跳着奔向学校的时候，方丹却孤零零地坐在一片寂静之中，周围的一切永远沉默地固定着。每天早晨，太阳悄无声息地把光影投射到不会说话的白墙上，到了傍晚，又不声不响地离去。窗外的小鸟总是唱着一支单调的歌，屋门也总是冷酷地板着面孔。在这种生活里，期待也会变得疲惫。
谭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变得柔和了，仿佛在一笔一笔为方丹想象中的世界增添色彩，让它变得更加美丽。她要让这琴声不断回旋在方丹身旁。放学后，谭静坐在琴凳上的时间更久了，她觉得自己弹琴的意义加深了，因为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像她一样热爱音乐的女孩子，方丹就像一片干涸的土地汲取甘霖那样，倾听着钢琴的旋律，进入无限遐想的天地。
谭静看到方丹正在凝视着她，与她共同领略着琴曲表达的感情，这一刻，她觉得，世界只属于她和方丹两个人……
8
谭静放了学，哼着歌跑回家，来到楼门口，刚要上台阶，从门洞里却闪电般跑出一个人，冲着她的耳朵大叫了一声，谭静！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禁不住高兴地叫起来，嗨，和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和平背着鼓鼓囊囊的花书包，笑眯眯地站在谭静面前。她很满意谭静这副吃惊的表情，她期待的就是谭静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意外的惊喜。她亲热地搂住谭静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说，谭静，你没想到我今天回来吧？我姑姑说让我再多住些日子，可我早就着急了……
谭静看着和平赞叹说，你的裙子真漂亮！
真的？和平扯了扯镶纱边的白色连衣裙。
谭静说，什么时候学校再开联欢会，你就穿这件裙子。
好吧。和平兴冲冲地又说，谭静，我这次在上海舞蹈学校跟老师学了几套芭蕾组合。坐在火车上，我就想着一件事，回来以后一定先跳给你看看。我在那里每天练习，把脚都磨破了……
谭静看着和平，忽然有点走神儿，现在每天放了学去看方丹已经成了习惯，竟不知不觉忽略了以往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以至于和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感到惊讶。她有点儿惭愧，自己差点儿把往日最要好的朋友忘了。
和平还在说，谭静你知道，考试的那天我心里多紧张啊，我那会儿就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多好，我已经习惯听你给我数拍子了。不过，我还是跳得很好，没出一点儿岔子，我当时就觉得初试没问题，怎么样，一下就通过了……和平说着，两手合握在胸前，她快乐地笑着，几乎跳起来。
谭静也笑了，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保证能考第一名。对了和平，我也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呢，其中有一件最重要……
哦，是什么是什么，你快说……和平问。
谭静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你刚去上海，咱们楼上就搬来一个叫方丹的女孩儿，她跟咱们差不多大，她要是知道你回来，又多了一个朋友，不知道会多高兴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她。说着，她拉起和平的手。
和平一愣，脸上的热情一下冷却下来，眼里满是疑惑。这就是她所期待的重逢吗？从上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谭静。这次去考上海舞蹈学校，有多少新鲜事啊！再说姑姑还送给她一双漂亮的芭蕾舞鞋，这一切她都想让谭静第一个知道，让她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没想到谭静却给她泼冷水，搬出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插在她们中间，让人扫兴……和平猛一下抽出自己的手，一扭身子背着谭静，嘟起嘴巴，长长的的睫毛垂下来，一脸的不高兴。
谭静转到和平面前，看着她的脸问，哎，和平你干吗？怎么不高兴啦？
和平抬起眼睛看一眼谭静，发现她那么真诚地望着自己，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和谭静分别那么久，几乎天天都在想她，为什么刚见面就闹别扭呢？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谭静，我跟你闹着玩儿呢。走吧，你先去我家，看看我的舞鞋吧，我……
你呀，真是的。谭静松了一口气，又说，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她大咧咧笑着，又拉起和平的手，走吧，咱们还是先去看看新朋友吧。
新朋友，新朋友，怪不得你……和平气咻咻地打了个转，她不愿再听谭静说话了，更不愿陪谭静去看什么新朋友。从一见面，谭静就忙着为她介绍朋友，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也不想看她的舞鞋。过去……过去，她想起过去，每次暑假或寒假去上海的姑姑家，谭静都让她快回来，谭静给她写信，给她写好几封信。告诉她几个要好的同学的事，有时还把她正在练习的琴曲抄一段给她，让她先睹为快……可这次呢？和平想起，这次她在上海很少收到谭静的信，不，她就收到谭静的一封信。那时她并没有在意，她想谭静或许太忙了。别的同学放学后就是写写作业，可谭静还要练琴，谭静很勤奋，往钢琴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对了，她还想起就在那封信里，谭静也说到了叫方丹的女孩子……方丹，方丹，刚搬来几天就和谭静好成一个人了。要知道，自己和谭静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同班，中学也在一个班，谁不知道她们要好得形影不离呢？这次要不是想念谭静，说不定自己还不这么着急回来呢。考完试她都没有在上海玩儿一天，就回来了。想到这里，和平噘起嘴巴，猛一转身，一个人上楼回家了。
谭静愣住了，她不知道和平怎么了，过去她从不这样。尽管和平有时候也跟她耍点小脾气，可谭静不在乎，她太了解和平了，每次和平不高兴，还不等谭静说好话，她就会自己来找谭静。说实话，谭静从不想跟和平闹别扭，她对和平有一种同情感。小学一年级时，她去和平家玩儿，她看见一个五斗橱上摆着一个黑边镜框，镜框里一个英俊的男人，和平说那是她的爸爸，他已经离开她和妈妈好几年了……谭静那一会儿简直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难过，看着泪流满面的和平，她说她要一辈子做她的好朋友，一辈子……谭静那时只懂得一辈子很长，就是到老。从那天起，她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也就在那一年，她开始学钢琴，和平开始学舞蹈。放学后她有时为和平弹琴伴奏，和平就练习舞蹈。她们是那么友爱，那么协调。班里的女同学都羡慕她们，也有嫉妒她们的。可很少有人知道谭静对和平的那份深深的同情。她不想让和平不高兴，可和平却是真生气的样子。谭静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唉，和平哪儿都好，就是爱耍小脾气……
维娜跑进大院子，远远就看见谭静站在楼门洞里，一动也不动。她连忙跑过来，谭静，你站在这里干吗？
谭静耷拉下脑袋嘟哝着，许和平回来了……
是吗？维娜惊喜地叫起来，可看看谭静沮丧的表情，就问她，谭静，和平回来我们就更热闹了，你干吗不高兴啊？
未完待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