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四）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8
有什么可高兴的，看她那个样儿吧，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不就是会跳芭蕾舞吗。谭静又说，我对她好好的，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
那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谭静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维娜听完就笑起来，她说，好了谭静，别生气了，人家许和平是把你当第一好的朋友呢。我现在就去找和平，让她给你说对不起。
给我？
对啊。
她才不会呢。
好吧，谭静，你等着。说着，她就朝楼上跑去。
和平正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笃笃的敲门声，一下跳起来，刚想去开门，却又站住了。心想，准是谭静，不理她！和平噘着嘴，又坐在床边，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谭静毕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干吗一回来就跟她闹别扭呢？她拉开屋门，眼前一亮，是你呀，维娜。
维娜扑进来，拉起和平的手转了一个圈儿，上下打量着她，笑盈盈地问，和平，是谭静告诉我你回来了。
和平好像没有听见维娜说谭静，只顾说自己的事。维娜，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经通过上海舞蹈学校的初试了
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和平。这些天咱们班里很多女生都说，许和平将来一定是芭蕾舞明星呢。
和平笑了，还有点儿掩饰不住的骄傲。她在想，谭静有了新朋友，可她还有维娜，维娜也是她最要好的同学，她还可以给维娜看舞鞋，让维娜看自己跳舞。她这样想着，又快乐起来。维娜，我学了一些芭蕾组合协作，你等着，我换上舞鞋跳给你看。和平说着，就去翻书包。维娜却拉住她，和平，我去叫谭静，还有我看看燕宁回来没有，我把她们都叫来，大家一起看你跳舞多好。
和平兴致勃勃的脸立刻又沉下来，她一噘嘴说，谭静根本不想看我跳舞，她急着去看新朋友，早把我扔到脑后了。
维娜笑了，她说，和平，我正要告诉你方丹的事，走吧，我带你去看新朋友。
又是新朋友！和平嘴巴噘得更高了，她一扭头，坐在床边，不看维娜了。
维娜跟过来问，和平，你怎么了？
和平说，我没怎么，我倒是想知道你们怎么了，我又不认识方丹，为什么非要去看她？你们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和平，你不该这样说……
和平见维娜神情不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却还不甘心地小声咕哝着，我不该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反正我没有她好，你们都去找新朋友吧。
维娜有点儿激动了，她说，和平，你就是不该这样说，谭静没告诉你方丹的腿瘫痪了吗？
什么？和平吃了一惊，她拉住维娜的胳膊，忽然瞪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接着她又轻轻摇摇头。
维娜没注意和平的神情。她接着说，和平，方丹每天被锁在家里，她需要友谊，需要我们大家。在认识方丹之前，我觉得友谊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们大家谁没有好朋友呢？可是，认识方丹以后，我才觉得友谊是很值得珍惜的……
和平觉得脸上发烧，不由低下头，她的嗓音也低下去，维娜，我……我真的不知道……谭静没有告诉我这些……要是……要是我知道这样……
维娜说，和平，这不怪你，方丹也在盼你回来呢，我们常常跟方丹说起你，说你会跳舞，她就更 想早点见到你了。和平，你也会是方丹的好朋友。
和平的悔意更深了，她有点儿恨自己，从心里觉得对不起谭静。维娜，我……我该怎么办？她讷讷地问。维娜拉起她的手说，和平，那咱们现在就去方丹家，你给我们跳舞吧，我都要等不及了。和平的情绪被维娜鼓动着，又高涨起来，她回身抓起书包就要出门，维娜却说，和平，你还是先去找谭静吧。和平笑了，维娜觉得她的微笑是那么美丽。
几个女孩子来到方丹的门口。推开屋门，谭静高声叫着，方丹，看，我又给你带来一个新朋友！
和平一进门，就看见在窗边坐着的方丹，她的胸前柔软地垂着两根辫子，有点苍白的脸上眨着一对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她觉得自己在哪里曾经看到过这双眼睛……在哪里呢？她更仔细地打量着方丹，哦，她想起学校的绿色铁栏，几年前，那里经常有个女孩子坐在铁栏外的石阶上，两手紧紧抓着铁栏向里张望，那对眼睛深深打动过她的心。和平仿佛听见自己在问，你为什么不来上学？女孩子说，我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平一连串地追问。当知道她是一个病孩子时，她真有说不出的难过。那天，和平隔着铁栏安慰她，还把自己心爱《格林童话》送给她了……啊，是她，是她。和平来到方丹面前，她们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是你，怎么是你呀？
这情景把维娜、谭静全都看呆了。
方丹拿出一本《格林童话》。她说，你们看，和平早就是我的朋友了。维娜、谭静都被感动了，她们以崭新的目光望着和平。谭静说，嗨，许和平，没想到你做了好事还保密呢！维娜说，许和平助人为乐，老师应该表扬。和平赶快摆手，不，不，这有什么啊。
和平，快给我们跳舞吧！谭静说。
和平弯腰换上芭蕾舞鞋，立起足尖，轻轻哼着舞曲，双臂像天鹅展翅般轻柔地举过头顶。她缓缓地移动双脚，仿佛一只洁白的天鹅在碧绿的湖水中轻抖着羽毛，欣赏着自己倒映在水面的美丽身影。一个旋转，湖水里泛起了一片波动的光环……
和平不停地旋转起来，汗珠开始顺着她的腮边滴落，但她还是不停地旋转、旋转。她看着方丹，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绿色铁栏外面的女孩儿。她忘不了这双眼睛，于是，她就对她露出了微笑。她继续旋转着，看到方丹眼里的羡慕和赞赏，她就更加认真地旋转起来。她希望她的舞蹈能给方丹带来快乐，也希望能让谭静和维娜原谅她刚才的任性。
和平，和平，你跳得太好了！方丹赞叹着，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正在飘舞的和平，那天她也穿着洁白衣裙，沿着学校绿色的铁栏向她走来，在丁香花丛中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方丹笑了，以满含深挚友爱的微笑回报和平，重逢的喜悦像一条温暖的小河荡漾在她们心间。
和平，太棒啦！谭静第一个拍着手欢呼起来。
和平，你跳得真好！
和平真了不起！
不行，不行。和平说，我还差得远呢！说着，她坐在方丹身边，擦汗的手在脸上晃来晃去，遮掩着羞涩和几分得意。
方丹的眼睛牢牢地盯在和平的脚上，她被那双漂亮的芭蕾舞鞋吸引住了。鞋面上，雪亮的缎子闪着银白色的光，和平灵活的脚显得这么轻盈秀美。她不由自主地赞叹着，和平，你的舞鞋真好看！
你知道，这双鞋是姑姑送给我的，她跑了很多地方才买到的。和平弯腰解着鞋带说。
许和平，我也来穿穿你的舞鞋。谭静说着，拿过和平刚刚脱下的一只舞鞋，刚把鞋套在脚上，就叫起来，不行不行，我的脚太大了！
维娜凑过来，给我给我，我来试试。说着，她又拿过舞鞋，在脚上比了比，接着却遗憾地说，你们看，我的脚也不行。
嗨，方丹你试试吧。谭静忽然说。
对啊，方丹该你了。好几个女孩儿一起嚷嚷着。
方丹却忙说，不，不，我不……
和平热情地把舞鞋捧到方丹面前，一脸真诚的样子，方丹，你就试试吧。她说。
方丹迟疑地接过舞鞋，套在脚上，又系好鞋带。
多好看啊，正合适！维娜说。
和平也说，你们看，这双鞋就像为方丹做的一样！她又转过脸说，方丹，你看，你穿上舞鞋多漂亮啊！
方丹不敢去看自己的脚，她知道那双脚早已经变形了，但是在大家的赞叹中，她又忍不住把目光悄悄移到脚上去。她发现那双银白色的舞鞋使她的脚显示出一种奇妙的变化，看，它们不是像和平跳舞时那样足尖挺直吗？那绷紧的肌肉不是同样显示出力量吗？我也有一双会跳舞的脚啊！她多么快乐啊！她真希望像和平那样立起足尖飞快地旋转。她不由得抬腿就要下床，可是突然又停住了，这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因为它们完全不能按照她的意愿伸屈。她那颗刚才还发热的心一下就冰冷了。她低下头，脸涨红了。
方丹，你怎么了？和平赶忙问。
女孩子们都不安地围拢过来。
我……我不能跳舞……我跟你们不一样，也许永远……方丹说。
维娜说，方丹，别说永远，你的病也许很快就会好的。
和平说，真的，方丹，现在很多病都能治好……
谭静说，你们都别说这些了，维娜，和平，你们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吗？
对了方丹，维娜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哥哥说过，等将来医学发达了，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就连谁不小心掉了脑袋，都能换一个呢。
女孩子们笑了。
谭静说，维娜，你哥哥真会吹牛，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啊？
不是吹牛。维娜着急地分辨说，我哥哥的一本书里就是这么说的。
维娜，真有这本书吗？方丹一阵惊喜。
维娜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有，方丹，我一定找来给你看看。
9
我很想快点见到维娜的哥哥，让他给我找来那本能换脑袋的书。可维娜嘉他们学校下乡帮农民干活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维娜每次说起她哥哥都很骄傲，维嘉上小学的时候，曾作为小学生代表访问过苏联，去过克里姆林宫，去过红场，还瞻仰过列宁墓。
维娜每天都从家里给我搬来一些书，那都是维嘉的书。我把那些书翻来找去，就想找到一个人能换脑袋的事，可那些书都是诗集和小说。维娜又找来她父亲的书，有几本真是和人有关的，比如《人是机器》 《人和国家》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等。可我觉得读这些书很难，我也没能在书里找到换脑袋的内容。
一天下午，我听见有人从楼上咚咚咚地跑下来，还听到维娜笑着，又发出尖叫，有个男孩子大声叫着，维娜，你给我站住。维娜发出更尖锐的叫声，从楼上冲下来。我正奇怪，屋门嗵的一声被撞开了。维娜像一阵急风似的跑进来，她双手托着一大摞书，那些书摞得很高，最上面的一本正好抵着她的下巴颌。
维娜，你干吗？我问。
嘘——，维娜慌忙发出一声警告，顾不得说话，一闪身，像条鱼似的溜到门后藏起来。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追过来，男孩子喊着，维娜，维娜……脚步停了一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高高的个子，穿一件深蓝色的灯芯绒外套。他多么有趣啊！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出发的感慨。我新奇地盯着他，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眨着一双褐色眼睛，他的头发也是褐色的，还毛蓬蓬的有点儿卷曲……这时他问，喂，维娜是不是跑到这儿来了？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看看躲在门后的维娜，她正在冲我挤眼睛，我连忙摇摇头说，没……没有……
没有？他不相信地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狡黠地盯着我，真的没有吗？我明明听见她朝这儿跑了，我敢肯定她跑到这来了。
我又看看维娜，怎么办？我用自己的目光跟她说话。
维娜很快地摇摇头，这下，那一大摞书猛地从她胸前倒下来，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最上面的那本一直跌到了屋子中央。维娜大声尖叫着，笑着，转身就想跑，却被拦在门口的少年敏捷地一把抓住了。好啊，这下你可跑不了啦！他气咻咻地叫着，举起了拳头。维娜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飞快地跑到我的床边，躲在我身后，那少年追过来，嘴里不停地嚷着，怪不得我的书少了这么多，我一猜就是你偷走了，没猜猎吧？这回我可饶不了你！说着，他又向维娜举起了拳头。
我急忙伸出胳膊护着维娜，你，你别打维娜……
我就要打，她偷我的书，还把我的书摔着乱七八糟，今天我非得教训教训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了。说着，他推开我的胳膊就要去捉维娜，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喊着，维娜，快跑！
维娜灵敏地一闪，转身往外跑，那少年急了，猛地一甩胳膊，我觉得自己像被一阵旋风卷起来似的，轻轻一悠，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少年顿时愣住了，已经跑到门口的维娜也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的惊惶。接着，维娜扑到我跟前，着急地问，方丹，你摔疼了吧？你的胳膊流血了……都怪我，都怪我哥哥……她怒不可遏地冲到那少年面前，你赔你赔，都是你的事，都怪你！她握起拳头，使劲儿捶打他的脊背，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鼓槌儿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直到维娜停住手，他才像猛地醒悟了似的，赶忙过来，弯下腰，把一只手伸给我，脸上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你不要紧吧，来，我扶你起来……说着，他拉起我的手。
维娜却猛地推开他，怒气冲冲地对他嚷着，起来？方丹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
他看看我，语气担忧地问，你摔坏哪儿了吗？
不，不是……那你……他显出更不安的样子。
维娜说，你知道吗？方丹的腿瘫痪了！
一听这话，他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他弯腰轻轻抱起我，就像托着一件瓷器，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然后，退了一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我垂在床边的双腿。你的腿真的……我是说……你看上去很好……他抓抓毛蓬蓬的头发，又一次说，对不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帮你去找红药水……
我说，我有红药水，只是你别怪维娜，她拿你的书是为了我，我是想找你那本……没等我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三把两把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拍了拍灰尘，全都推到我床上。这些书，你看吧。你还想要什么书尽管告诉我。要是你不生我的气，我会亲自给你送来的。他热情爽快地说。
我笑了，我说，刚才……刚才我还以为你真要打人呢。
他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儿说，这事儿都怪维娜，她拿我的书也不说一声，我马上就要考试了，可是俄语课本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维娜把我的书翻得乱七八糟，我怎么能不着急呢？哈，你看，在这儿。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俄语》课本，在维娜眼前晃晃，维娜脸一红，偷偷笑着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他友爱地向我伸出右手说，好吧，我们就算认识了。我叫罗维嘉，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握住他的手。
维嘉看看我的四周，我的桌上和床上除了书本，就是一盒蜡笔。维嘉问，你平时就自己学习吗？
我点点头。
这也是自己学吗？他翻开一本代数。
我说，是，我只能自己学习。
维嘉说，我不怎么喜欢代数，在学校这门功课最差……
我说，可我喜欢，我喜欢解题，有时候一道题做好多遍，等做对了，才发现不知不觉过了好长时间，那会儿我就忘了自己，也忘了自己是一个人在家。我总觉得奇怪，数学会有那么多的变化，可我学不会的时候就很着急……维嘉问，方丹，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我说，维嘉，我已经看了你的好几本书了。
维嘉忽然说，方丹，你等着。说完就跑上楼去。
维娜一边帮我往摔破的胳膊上涂着红药水，一边说，维嘉真的吓坏了，我们要让他赔。我笑了。维娜又说，方丹，我哥哥其实很好，就是有时候爱和我吵架，啊，不，也许是我愿意跟他吵架。你知道，人家说哥哥和妹妹总爱打架，姐姐和妹妹就不打架，不过，我还是愿意有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要是有哥哥，他不怕你跟他打架，就怕你给他耍赖，有时候维嘉越让我做的事，我就越不做，气得他怪叫，又不敢打我……维娜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我说，你有哥哥多好啊，可我没有……
维娜一边收好红药水和棉棒，一边说，方丹，今后让维嘉也当你的哥哥吧。
维嘉回来了，他两手搬着一个方方的木盒子，木盒子摞着几本书。维嘉把木盒放在桌上，先把书给我，他说，方丹，这是我喜欢的《福尔摩斯探案》，你保证也喜欢……维娜抢过来说，方丹，维嘉会讲很多福尔摩斯的故事，什么血字啊，巴斯克维尔猎犬啊……可是，不能让他晚上讲，你会吓得睡不着。
真的？我很想立刻就让维嘉讲一个吓人的故事。
维嘉却打开了木盒子，里面是一架老式的手摇留声机。他把一张乌黑光亮的唱片放在转盘上，摇着手柄上紧了发条，又把唱针放在唱片的边缘，唱片转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唱针顺着波纹缓缓地一圈圈向唱片的中心转去，一首又一首好听的歌就在屋里回响起来。维嘉说，以后他会经常让我听他的留声机，还说，他会给我找来那本关于换脑袋的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