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六）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11
四月的天空格外晴朗，柏油路也被映得发蓝，街道两旁多么整洁啊，路边的白杨树上，新生的绿叶在一幢幢红色楼房和白色围墙的映衬下，显露出一片蓬勃的生机。燕宁手里抱着一束金黄的花，急匆匆地走着，一路上，她十分小心地躲避着来往的行人，生怕碰坏了手里的花束。她兴冲冲跑进楼门，把花束藏在身后，猛地冲进方丹屋里，大声说，方丹，看，我给你带来了春天！说着，刷地把花举到方丹的眼前。
啊，真漂亮！方丹赞叹着。
燕宁说，这是我在英雄山给你采的。
方丹捧着花，闻闻花香，她说，燕宁，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这样的花了，只是在梦里见过，梦里有数不不清的花，红的白的黄的……还有蝴蝶，可是一醒来，那一切就不见了。我要是能去那儿多好啊！
燕宁恨不得用尽所有美好的词句来为方丹描绘英雄山的秀美。
方丹羡慕地听着，她说，燕宁，要是我能自由自在地去跑多好啊，我真想跑得很远，我想到原野上去和风赛跑，还想爬到山顶去摸摸白云……方丹被自己美好的想象激动着，眼里露出无限向往。
燕宁觉得心里涌起微微的波澜，过去，她从来没有见过病在床上的女孩子。从第一次见到方丹，她就对她产生了无限同情。她很希望自己能尽力帮助方丹，可是方丹明朗的微笑像一层泛彩的迷雾，让人忽视了她的不幸。
晚上，燕宁坐在桌前，翻开了日记本。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感想太多了，她低头写道：
1966年4月5日 星期二 清明
今天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学校少先队组织同学们到英雄山烈士陵园去扫墓。在雄伟的烈士纪念碑前，我们怀着深深的敬意，献上了自己赤手制作的花圈。春风已经吹来了。在烈士们洒下过鲜血的山坡上，开满了金灿灿的小花。这是幸福的花，这是和平的花。在山上，我想到了方丹，我采了一束花送给她，能够帮助她，我心里多么快乐啊！
燕宁停了笔，咬着笔帽，陷入了沉思。她一直觉得方丹的生活中缺少些什么。虽然，方丹在刻苦学习，各方面都不肯落在伙伴们后面，但是，她缺少集体生活，缺少思想进步方面的引导，因为方丹不能像其他伙伴儿那样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也没有听辅导员老师讲新中国少年的崇高理想和肩负的光荣使命。燕宁注意到，方丹是多么渴望进步。燕宁悄悄观察过，每次她来到方丹面前，方丹就会盯着她胸前的红领巾。燕宁总是尽可能详细地把学校的事讲给方丹听。每当她讲起红领巾小队的春游活动，讲起夏令营迷人的篝火晚会，讲起他们下乡帮助农民收割庄稼时，少先队员们怎样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统一的步伐，歌声嘹亮地前进，方丹的脸上就会显出羡慕的神情，同时也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燕宁想起辅导员老师曾告诉她，你是少先队大队长，应该时时刻刻关心和帮助同学，平时一定要牢牢记住，帮助一个人首先要从思想上关心他。
燕宁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一尊小小的石膏塑像上。这是一颗不屈的头颅，这是苏联卫国战争女英雄卓娅面对德国法西斯毫无惧色、视死如归的头颅。罪恶的绞索套在她年轻的脖颈上，就像一个胜利的花环。燕宁知道，妈妈选在今天把这尊塑像放在她的桌上，是要激励她向卓娅学习。可是，现在不是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她没有机会像卓娅那样悲壮地为祖国而英勇献身，不过，她要在平凡的生活中做些不平凡的事情，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人人敬佩的女英雄。想到这里，燕宁有些激动。帮助方丹这样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不正是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吗？燕宁埋下头又要写下去，钢笔却不出水了，在她凝思时，笔尖晾干了。甩了甩钢笔，她又庄重地写道：
我认为，方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思想方面的帮助。我要把少先队的工作开展到校外，开展到方丹身边来。我想这是我的责任。我希望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少年都能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我们要像葵花的一颗颗种子，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永远向着祖国的阳光仰起我们的笑脸。
燕宁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幅十分壮观的图景，蓝天，白云，在随风招展的红旗下，集合着全国的少先队员，每个人的胸前都飘扬着红旗的一角，红领巾汇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她和所有的伙伴儿，他们是祖国的未来，人民的花朵，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燕宁写不下去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在她心里萌发出来，她站起身，扔下钢笔，匆忙地掩上日记本，飞一般地向门外跑去……
几分钟后，燕宁把维娜，谭静，和平和小米召集到自己屋里。
窗外，星星在夜空里闪烁着，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有无数个这样的窗口都闪着灯光，无数个窗口里都开着这样“重要”的会议。
燕宁怀着一种自豪感对大家说，今天，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议。我认为，咱们楼上的少先队员应该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校外红领巾小队，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让我们的校外生活过得更有意义。
谭静刚坐稳，听了燕宁的话，立刻站起来，哎，燕宁，你急急火火把我们叫来，就是为这事啊？我不同意！她抬起头，翻着白眼儿说，咱们在学校有大队，有中队，还有小队，今天开会，明天学习，后天大扫除，还不够忙的呀？干吗回家来还要约束自己，我弹琴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再说，我们大家平时互相帮助得不是挺好吗？不见得非成立个小队不可嘛。说完，懒洋洋地坐下了。
燕宁的热情受到挫折，她严肃地说，我认为，谭静的说法是一种自由主义的表现，少先队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严格要求自己。
我同意燕宁的意见。维娜说着，举起了右手。
和平扑闪着长睫毛问，咱们成立了小队，做些什么呢？
燕宁说，我想，咱们首先应该帮助方丹学习。
这我倒同意。谭静举起手来。
我也同意。
还有我。
和平和小米也跟着举手。
燕宁圆圆的脸变得绯红，她激动地看着一个个伙伴儿，又说，我想我们这个红领巾小队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帮助方丹在思想上进步，不光要学习好，还要懂得为什么而学习。大家同意吧？
同意。女孩子们齐声回答。又一次举起手来。
我也同意。燕宁自己也郑重地举起右手。
表决通过！她高兴地宣布，现在，我们选一位小队长吧。
我觉得，燕宁做小队长最合适。维娜的手还没落下，又举了起来。
同意！
同意！
女孩子们热烈地响应着，维娜的建议顺利通过了。
燕宁直了直身子说，今天，是我们小队成立的日子，我们应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认为，大家应该想一想，是不是可以吸收方丹加入少先队呢？
嗨，这有什么可想的？谭静爽快地说，方丹要是能上学，早就是少先队员了。
我也是这样想。维娜说。
小米望着燕宁，又感激，又钦佩。
谭静热切地建议，干脆，我们大家买一条红领巾送给方丹吧！
我同意。和平拍手叫起来。
燕宁扶了扶眼镜框，目光严肃地看看屋里的每一个人，认真地说，我们帮助方丹入队的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送给方丹一条红领巾，而是要让她像我们一样，受到崇高理想的教育。比如说，我们应该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告诉方丹，把学校少先队组织的每一次活动开展到咱们这个红领巾小队里来。我认为，只有这样，方丹才能真正了解和懂得入队的意义和少先队员的奋斗目标。燕宁看看屋里一双双眼睛，又说，我们下个星期天为方丹举行一个入队仪式怎么样？
同意！女孩子们又发出一阵欢呼。
维娜望着燕宁，露出由衷钦佩的表情，她觉得燕宁的学习觉悟和思想觉悟都很高，在学校燕宁就是那么出色，不但自己学习好，还常常鼓励同学们进步。她刚刚填写了入团志愿书，就找来她父亲的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她的书包里就装着这本书。维娜觉得那是大人读的书，而燕宁总是让自己很快地进步。维娜觉得燕宁懂得那么多，她不仅知道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还知道那些革命的叛徒布哈林之类。
嗨，没想到燕宁还藏着这么好的主意呢。谭静高兴地叫着，心急地站起来，她说，那我们赶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方丹吧！
不行。燕宁赶忙一把扯住谭静，表情更加严肃地说，我认为，我们还应该规定一条特殊的纪律，在为方丹举行入队仪式之前，任何人也不许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她，我们要让她得到意外的快乐。
对！
这个主意太棒了！
女孩子们都忍不住兴奋地欢叫起来。
几天过去了，准备活动都在悄悄地进行。
星期天的早上，燕宁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了整洁的队服，雪白的衬衣外面套着学生蓝的背带裙，胸前端正地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她的心情快乐又兴奋。燕宁站在镜子跟前，梳理着自己的短发，她看到自己的表情显得有点儿紧张。过去，她在学校组织过多次活动，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漂亮，可是组织这次小队活动，她的心却有点紧张。
维娜、谭静、和平来集合了，她们也都换上了队服。女孩子们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一起跑下楼去。
推开方丹的屋门，她们呼啦一下簇拥到方丹的床前。燕宁看到，方丹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她眨眨眼睛，看着她们问道，燕宁，维娜，你们今天要到哪儿去？为什么都穿一样的衣裳？谭静，和平，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高兴啊？
小米在一旁，脸上也露出藏不住的喜悦。
方丹，我们是来背你到我家去的。燕宁笑盈盈地对她说。
到楼上去？燕宁，为什么？方丹十分惊奇。
方丹，先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谭静快乐得几乎要跳起来。
来，方丹，我来背你。燕宁说着，转过身，让方丹伏在她的背上。
我来背。谭静自告奋勇地挤过来。
我来，我来。女孩子们嚷嚷着。
大家都不要争了，还是我来吧。燕宁背起了方丹，伙伴儿们只好簇拥在她身旁。燕宁开始上楼了。平时放学回家，她飞跑着上楼，觉得三层楼的阶梯就像流水似的，很快就在脚下溜过去。可是一背上方丹，这一级级台阶就像突然变高了，每往上迈一步都很艰难。燕宁牢牢抓住方丹的双腿，一级一级往上迈着，不一会儿汗水就顺着鬓边流下来。她觉得两条腿不住地打颤，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抬头看看，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双腿好像就要跪倒了。她不由停住脚喘息着，真有点支撑不住了。
维娜和谭静几次抢着要替换她，燕宁，让我们来背一会儿吧。
燕宁咬咬嘴唇，摇摇头，又开始往上走。正因为艰难，这次活动才更有意义啊！她这样想。终于，她把方丹背上了三楼，背进了她的房间。她的白衬衣都让汗水浸湿了，脸上也淌着汗水，可这汗水和方丹感激的目光都在她心里充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一种精神上的快慰。燕宁顾不得擦汗，就忙着和维娜她们安置方丹在她的床边坐好。
燕宁，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呀？方丹看到大家忙忙碌碌的样子，又忍不住问。
燕宁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站在方丹面前，扳住方丹的双肩，欣喜的目光盯住她，语气郑重地说，方丹，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会高兴的。我认为，今天是你值得骄傲的日子，我们……我们要吸收你参加少先队啦！
方丹听了，不敢相信地摇摇头，一时愣在那里。
方丹，这是真的。你不是盼了很久了吗？我们知道你会大吃一惊的。维娜望着方丹，快活地对她说，那对浅浅的酒窝闪动着。
谭静、和平也围在方丹的身旁，争着把这些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的秘密告诉方丹。谭静说，方丹，说实话，这些天我可憋坏了，好几次都差那么一点儿就说出来，吓着我只好赶快跑回家了。谭静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燕宁，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方丹看看屋里的女孩子，声音发颤地问。
方丹，是真的。燕宁边说边走到敞开的窗前，抬手指指远处，碧蓝的天空浮着几片粉红的云霞，火红的太阳在楼群间露出笑脸。她望着窗外轻轻地说，太阳升起来了，就让它温暖的光芒照耀着方丹的入队仪式吧……
屋里的女孩子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谭静、和平、小米一字排开，站在方丹的面前，目光都集中在仪式主持人燕宁身上。维娜双手托着一条崭新的红领巾，紧挨着站在燕宁身旁。
少先队员们，燕宁竭力用平稳的声调开始说，今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我们的红领巾小队要在这里为方丹举行入队仪式。我们都知道，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戴上它，就要时刻严格要求自己，要像珍惜生命那样，珍惜红领巾的荣誉。我们都要像刘胡兰、卓娅那样，英勇地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我们为方丹戴上红领巾，就是希望她和我们一起向着这个目标前进。方丹，来，接受这崇高的荣誉吧。
燕宁从维娜手里取过红领巾，为方丹系在胸前，又说，方丹，现在，举手行队礼吧。五指并拢，高举过头。别忘了，这意思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让我们高举着队旗前进，星星火炬照耀着我们走向光辉的未来。让我们向队旗宣誓，时刻准备着！
身后响起女孩子们整齐而有力的合声。
燕宁激动地看看大家，说，今天，我们吸收方丹加入少先队，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加入共青团！她又转向方丹，无限深情地说，方丹，我们这里虽然不是开满鲜花的校园，虽然没有在晨风里呼啦啦飘扬的队旗，也没有震动人心的鼓号队和浩浩荡荡的队伍，但是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心情早已超过了我们自己入队时的激动。方丹，你是在我们这个特殊仪式上入队的少先队员，希望你牢牢记住这个幸福的时刻。我们大家祝贺你！
维嘉来了，他胸前抱着几只白色的鸽子来到窗前，他低头看着鸽子说，嗨，鸽子，飞吧，你们也为方丹高兴吧。在热烈的气氛中，维嘉松开手，鸽子飞出窗外，呜呜地鸣着鸽哨，飞向蓝天。维娜拉着方丹的手说，方丹，从今天起，你就和我们一样了……维嘉也走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方丹，祝贺你，我想黎江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
方丹低头，轻轻抚摩着胸前的红领巾，哦，她曾悄悄地想了多少回呀。
燕宁坐在方丹的身边告诉她，方丹，这条红领巾是维娜送给你的，这是她去参加“三好学生”夏令营的时候发的，它代表着特殊的荣誉。方丹，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燕宁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一本《革命烈士书信集》递给方丹。她说，这本书送给你，我认为，你应该学习一种英勇无畏的精神。燕宁又说，我想等你读完这本书，我们就组织一次朗诵会。
朗诵会？方丹欣喜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参加过朗诵会呢。
维娜问，燕宁，我们朗诵什么呢？
燕宁想了想，笑了，她说，内容嘛，暂时保密，过几天我会给大家布置任务……
维嘉过来打断了她的话。维嘉说，先别说你们的朗诵会，现在我们应该开个庆祝会，嗨，我们大家一起唱歌吧。
维嘉的后半句话被一片欢呼声淹没了。
维嘉跑上楼，飞快地搬来留声机，他摇动手柄，唱片缓缓转动，一个优美的旋律响起来，仿佛我们正唱着歌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不论天涯海角，
远渡重洋，
忠实的朋友永远在我身旁，
不论岁月动荡，
时光暗淡，
友谊的火把为我们把道路照亮，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