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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八)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13
 
    燕宁组织的朗诵会在一片抽泣声中结束了,可从那天起,爱情却成了我们每天都要热烈议论的事。有那么几天,我们凑在一起时,关于什么是爱情的话题几乎要泛滥了。当然,燕宁没有加入这种议论,有时候我们正在说着有关爱情的事,燕宁一进来,维娜就会立刻换一个话题。维娜跟我说,要是燕宁知道我们在一起议论爱情的事,她准会到学校告诉老师。谭静说燕宁在学校追求进步,学习好,思想好,劳动好,什么都好,可就是爱把别人好心好意跟她说的事告诉老师,所以,有些事就不能让她知道。
    我问,要是燕宁告诉老师会怎么样呢?
    维娜说,那我们可能就要挨老师的批评。 
    和平说,要是老师知道我们谈论爱情,还不定会怎么样呢……
    我问,为什么?
    谭静说,因为爱情是大人的事。
    那天,维娜看看我忽然问,方丹,你说,爱情是什么?
    我说,爱情就是爱。
    维娜笑了,说,爱情当然就是爱呀。
    谭静翻着白眼儿说,什么是爱情啊?让我说,爱情就是一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女的。
    和平说,很多芭蕾舞都是爱情的故事,比如那些芭蕾舞里都有一个王子爱上一个公主,要不就是王子爱上一个仙女。我想,爱情就是王子和公主或是王子和仙女的故事。
    谭静说,嗨,许和平,那你就等一个王子吧。
    和平噘起嘴说,好啊谭静,你小心,我现在不愿跟你吵就是了。
    谭静说,哎,和平,我又不是说你的坏话……
    维娜看着我,又问,方丹,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嗯……我想……爱情就是两个人很要好,一起去散步,看电影……
    维娜问,然后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啊?
    谭静说,我们什么时候才有爱情啊。
    那要等我们长大,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谭静嘟哝着。
    和平趁机报复她,哎,谭静,你已经等不及了吗?那就……
    我们大笑起来。谭静气得直跺脚,把地板跺得咚咚响。维娜说她,谭静,你跺这么响干吗,这又不是在你家。
    呸!谭静说,我就跺,谁叫你们欺负我呀。
    维娜又转过脸对我说,方丹,我总想知道明天是什么样,你想过明天会是什么样吗?
    我想,到那时候,田野里跑着红色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星期天人们在一起跳舞,唱歌,年轻人到森林里去散步,然后在一个长凳上坐下两个人,男的说我爱你,女的也说我爱你。
    维娜十分向往地盯着我,方丹,你怎么知道啊?
    我说,你整天看小说,书里不是这样写的吗?
    维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好像蒙蒙胧胧的样子,我觉得维娜真漂亮。
    我发现维娜最喜欢谈论爱情什么的,她还喜欢读有爱情描写的书。她的书包里有时装着很厚的书,尽是些有爱情故事的长篇小说。谭静说,维娜是我们中间读长篇小说最多的一个。维娜总是把书中那些有爱情的片断读给我们听,她还在一些有关爱情的地方用红铅笔画了波浪线,有的书页还折了角。当我听维娜读一些很美的描写时,就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一朵花静悄悄地开放了,那是一朵美丽的无形的花,有时它在很远的地方,有时仿佛就盛开在我的眼前。它的美丽深深吸引着我,我很快乐,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难过。那一会儿,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我却又分明正在期待发生什么。
    一天晚上,维娜来找我,她不像平时一样,在门外就喊我的名字,而是悄悄进屋来的。维娜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脸上一副想说什么又怕说出来的样子。我觉得奇怪,就问她,维娜,你怎么了?维娜抿着嘴唇不说话,脸有点红。我又问,维娜,你有什么事吗?维娜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方丹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笑起来,我说,什么怎么办啊?
    维娜回头看看里屋,问我,小米呢?我说去找同学抄作业题了。维娜放心地点点头,可还是用很小的声音说,方丹,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今……今天,我们班里的一个男生给我写了一封信。方丹,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男生?给你写信?
    是啊。
    他……他为什么给你写信?
    我……我不知道……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啊。
    维娜说,你应该知道……
    啊,他……是不是他……一个男生给维娜写信?他写了什么?
    方丹,你干吗不说话?维娜问我。
    我说,维娜,那你问问燕宁和谭静她们该怎么办,我想燕宁也许……
    不,不行。维娜说,我不能让燕宁知道这件事,给我写信的男生是我们班的文体委员,他常和燕宁在一起开会,还跟谭静组织文体活动,她们要是知道了准会在班里乱传。方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谁也别告诉啊,包括和平。
    好吧。我又问维娜,你怕什么?
    维娜说,方丹,你不知道这种喜欢就是……就是……
    我问维娜,那你喜欢他吗?
    不,维娜摇摇头。
    我说,那你就跟他说你不喜欢他。
    维娜蹙起长长的眉毛说,不行,要是我这样告诉他,他会多难过啊……
    我笑了,那你就说,你喜欢他。
    维娜好像吓了一跳似的说,不行不行。
    那怎么办呢?我和维娜一起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后来我们笑起来。我说,维娜,我们干吗唉声叹气的,有人喜欢你怕什么,说不定你长大了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呢……维娜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就像我发高烧时的脸一样。方丹,你……你别……别乱说啊。她急得叫起来。接着,她让我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使劲儿点头,我说我保证。
    维娜站起来,她说,我光给你说这件事,都忘了让你看看我新画的素描,今天下午黎明又教我画石膏像了。
    黎明是黎江的哥哥,是艺术学院雕塑系的二年级学生,他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教维娜画速写和素描。有时黎明还带维娜去艺术学院看他做雕塑。我问黎江的哥哥长得像谁。维娜又坐下了,想了想说,黎明长得跟黎江差不多,我总觉得他像一个电影里的人……可是像谁呢?维娜说着,笑起来,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我说,维娜,你一定很喜欢黎明。
    维娜赶忙说,谁说的?我……我只是喜欢他做的雕塑。
    我说,可我觉得你喜欢他。
    维娜又说了一遍,谁说的,不是不是。
    就是就是。我故意说。
    就不是。维娜急了,不知再怎么说,我咯咯地笑起来。
    门开了,谭静牵着和平的手跑进来,嗨,方丹你笑什么?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和平说,我在楼门口就听见你笑了。
    我刚要说什么,维娜却不许我说。
    谭静来到我床前,看着我,故意做出一副审判我的样子问,方丹,快坦白,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我正说咱们班里的男生呢,维娜赶快说,我说他们一到打扫卫生的时候就偷懒……
    谭静点点头,这倒是,还有呢?她又问。
    维娜又说,我……我刚想说咱们班新来的那个女生呢,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好几次……
    谭静问,为什么?
    维娜说,自从她来了,我总觉得是方丹坐在那儿……
    谭静的兴趣立刻转移了。嗨,维娜,你是不是说她长得有点像方丹?
    和平也猛一下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哎,你们一说,我觉得还真有点儿像……是有点儿,嗯……特别是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和平又说,方丹,我总想要是你没有病,我们一定会是同学,我们一起去上学,一起回家,还会一起写作业。
    我也常这么想,我说,和平,你知道自己学习很难,特别是代数,有时一道题我做出了好几个答案,可就不知道哪个是对的,那一会儿我真……真的……
    谭静过来搂住我的肩头,打断我的话,又说起新来的女生。维娜,和平,你们发现了吗?新来的那家伙很好看,可就是胸脯平平的,像个男孩儿,你们看方丹多丰满啊。
    我连忙抱紧自己的两只胳膊,遮挡起胸脯,觉得脸上热烘烘的。
    维娜说,方丹,你这儿真的像演员。
    和平也说,你要穿上芭蕾舞裙,一定更好看,你看,我这儿就有点平。
    忽然有人敲门,谭静跑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维嘉,他两手抱着留声机,一脸的疑惑,我想也许他发现了我们不自然的表情。他问,你们在干什么?没……没干什么。我们说。没干什么?不对吧。他狡黠地看了我们每个人一遍。
    谭静连忙反问他,维嘉你来干什么?
    我给方丹找来一张新唱片。维嘉说着,打开了留声机……
 
14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来到了。其实,我不愿回想那个夏天,我很想把它彻底忘掉,就当我从未经历过。可是,一个人要忘却自己经历过的某个时期是不可能的,谁也无法忘却,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这样我就不能回避那个夏天,还有从那以后的事。
    我就要去北京治病了。这个晚上,燕宁、维娜、和平还有谭静围在我的床边。谭静说,嗨,方丹,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去火车站接你。
    和平说,我希望方丹回来就上学去,我们在一个班,老师最好让我们两个坐一个桌。
    谭静说,那不可能,方丹一定会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
    维娜看着我说,谭静,你看你把方丹的脸都说红了。
    谭静甩甩马尾辫,认真地说,哎,这有什么,我们不都是跟男生坐在一起吗?方丹当然要和男生坐在一起了。和平,我觉得方丹跟你旁边的那个坐在一起最好,那家伙学习好,还挺爱帮助人……和平的睫毛扑闪着,谭静,你是说刘援朝吗?她想了想,又自问自答似的说,嗯……刘援朝是挺好。她又对我说,刘援朝会吹笛子,还是文体委员呢。
    文体委员?我想起维娜告诉我的秘密——给她写信的男生就是文体委员。啊,他就是刘援朝吧……我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维娜。这时谭静又说,许和平,你发现了吗?刘援朝开始戴眼镜了。
    发现了。和平说,那天我就发现了,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扶扶眼镜,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
    就是啊,有什么了不起呀。谭静跟着说。
    听着谭静、和平的议论,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就像那时的冬天从外面跑进屋里,全身一阵温暖。我很想知道刘援朝是什么样,我很想快点见到他。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和他坐在一起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笑了,他也笑了。忽然,我想起的那个在火车上见过的拉小提琴的男孩儿。那一次他就是这样对我笑的……
    方丹,你不愿跟刘援朝坐一块吗?谭静问。
    我一愣,猛地回过神来,又听见一片叽叽喳喳。
    燕宁看看谭静、和平,扶了扶眼镜说,我认为方丹跟谁坐在一起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能回到集体中去。我们一起读书学习,还有,方丹可以真正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
    维娜紧接着说,我们还可以一起参加学校的歌咏队。
    还有还有,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联欢会,又跳舞又唱歌……谭静说着,几乎跳起来。
    燕宁这时一脸的沉静,她说,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让方丹面对现实,方丹,你治病一定会很痛苦,我们大家希望你坚强些,像卓娅一样什么也不怕。
    谭静打断了燕宁的话,燕宁,方丹当然要面对现实,可她又不是让法西斯抓走了,有什么可怕的。
    维娜说,好了,燕宁,谭静,你们别说这些事了,方丹的病一定能治好。
    我让燕宁她们别为我担心,我说,在疼痛面前,我会很勇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