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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十)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15
 
    黎江挤出纷乱的教室,沿着教学楼的长廊走着。高大的窗户外面,知了正躲在白杨树的绿叶中起劲儿地鸣叫。进入夏季,气候开始变幻无常,忽而沉闷得令人窒息,忽又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树木在热风中摇来摆去,浓密的树叶在烈日下哗啦啦翻动着,发出耀眼的亮光。
    热风搅扰着人们的生活。
    这段时间,谁都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冲击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切常规都被打乱了,空气在动荡中颤抖着,好像被热气炙烤的火药,随时都会轰然一声爆炸开来。
    学校里失去了往常的秩序,中学生们纷纷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维嘉也在一个晚上戴上了红袖章,突然成了学校里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丢下心爱的俄语课本,带领一部分同学,每天走大街串小巷,去刷标语,写口号,贴大字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又带着几分庄重,仿佛正在干着一桩前所未有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路上的行人纷纷被那些墨迹很浓的纸张吸引了,看到那些很大的横幅标语上被“打倒”的名字,有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更多的人则围在那里悄声议论着,脸上露出各种不同的表情,有的新奇,有的惊异,还有的复杂得没法分析。
    街上的标语口号越来越多,一面面高墙被糊满了,就连路旁的电线杆和树干上也被红红绿绿地糊了一层又一层。有时,一夜大风吹过,街道上就汇成了纸的海洋,树杈上、电线杆上、地上,无处不飘飞着破纸碎屑。
    看到这些,黎江不免替维嘉着急,就要考大学了,他还整天拎着浆糊桶东奔西走。维嘉的俄语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放弃考大学的机会多可惜啊!不过,黎江又想,维嘉或许早已经有了准备,他一向有一种惊人的本领,期末,当别人都在专心致志、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考试的时候,他却总是悠闲地跑到操场的篮球架底下练习投球,要不就坐在校园里树荫下的石凳上,读一些与考试毫无关系的诗集或小说,等到老师公布考试成绩时,维嘉准会自信而得意地冲黎江挤挤眼睛,他总是名列前茅!
    高考的时间一天天迫近了,黎江很想埋头复习功课,维嘉曾几次兴冲冲地拎着浆糊桶跑来,拉他一起去贴大字报,他却舍不得扔下手里的书本。上大学是黎江梦寐以求的愿望,从上小学起,他的眼前就仿佛铺展开一条路,他要从这个起点一步步走进中学的大门,迈进大学的校门。他常常幻想着自己从一个平凡的孩子成长为一个不平凡的科学家,幻想在未来的世界,人们能够从有所发现和发明的科学家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
    黎江还是满怀希望地坐在桌前,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功课。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几天前,学校公布了一个决定,全国大专院校停止招生了!这个消息在黎江的眼前罩上了一层迷雾,以往美好幻想组成的彩虹忽然随风飘散。茫然中,他仿佛看见少年时架起的理想的彩桥在半空中骤然断裂,坍塌的碎片落英般纷纷飘坠下来,塞满了视野,人们大声欢呼着冲过去抢夺,黎江一怔,定晴细看,原来是直升飞机在空中散发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正在飘落……
    黎江趴在走廊的窗口向楼下观望,只见大街上浮动着一片红色的海洋,成群结队的人们手里擎着红旗,臂上戴着红袖章,敲锣打鼓,激奋地呼着口号。每当他们扬起胳膊,大街上就会腾起一片动荡的红光。游行队伍前面的人举着一幅幅漫画像,尽管“画家”们极力夸张了画中人的缺点,但人们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那都是曾经被他们爱戴和敬仰过的人。
    黎江不由想起报纸上刚刚发表的那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重要文章,多么可怕的现实啊!在和平的生活中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叛徒、特务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黎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和忧虑之中,他多么想找回往日平静安宁的学习环境,一头扎进书本里,把眼前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可是,教室里的一张张课桌都被热衷于写大字报的同学挤满了。开始,他们还推举一些毛笔字写得好的同学代笔,现在,索性抓起毛笔信手涂抹一张,滴着浓浓的墨汁就匆匆拿去张贴,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浓重的墨臭。
    教室里无法坐下去了,走廊里更加得不到安宁。黎江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搅乱了,他毫无目的地走着,凝起浓黑的眉毛沉思着,生活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应该怎样认识它呢?报纸上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关系到党和国家命运的伟大运动,同学们都热情高涨地投入了战斗,自己作为一个团支部委员怎么能落后于政治形势呢?过去他一直要求自己成为一名好学生,总是刻苦学习,事事处处都走在前头。这段时间,他却觉得自己有些落伍了,心里若有所失,甚至有点垂头丧气。同时,他又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也许自己对眼前的一些事情还缺乏深刻的理解,思想也没有跟上政治形势的发展,不过,学知识,为祖国的明天贡献青春和力量是老师的一贯教导。现在,究竟应该怎么认识眼前的一切呢?
    黎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不知不觉走到楼梯口,正要下去,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他连忙扭回头,看见燕宁正从初中教室那边匆匆向他跑来,脸上似乎显出一副十分焦急的神情,黎江不由得站住了。他在想,燕宁怎么了?
    这段时间,燕宁显得十分活跃,前不久刚刚入了团,现在又加入了红卫兵,她已经不再穿那些显得文雅秀气的裙服,而是换上了一套父母早年穿过的褪了色的旧军装。她将肥大的袖管卷到胳膊弯儿,左臂上佩戴着一个鲜艳的红袖章,腰间还神气十足地扎了一条棕色皮带,头上戴了一顶洗得发白的军帽。这身装束让燕宁显得朴素而庄重。黎江发现,短短的时间里,燕宁的举止似乎变得生硬了许多,举手投足就像个虎里虎气的男孩子。
    燕宁气喘吁吁地跑到楼梯口,神色慌张地向四面瞅瞅,抬手推一下眼镜,就势用手掌遮住面颊,小声而神秘地说,黎江,出事了!
    什么事?黎江盯着燕宁,由于受了燕宁紧张情绪的感染,他也不由得压低了嗓音。
    方丹家里出了大事!
    啊!黎江一惊,连忙追问,方丹……怎么了?
    哎呀,不是方丹!燕宁急得直跺脚。黎江,咱们怎么办呢?
    燕宁,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啦?黎江也急了。
    燕宁向四面看看,放低了声音又说,方丹的爸爸今天被登报批判了!
    真的?黎江心里猛地一沉,不由愣在那里,他的眼前立刻闪过方丹的眼睛,仿佛看到那对眼睛突然惊恐地圆睁着定住了。不,不可能吧……黎江喃喃地嘟哝着,完全凭着自己的心意怀疑这件事。
    是真的!燕宁十分不情愿地证实她带来的坏消息,但又不得不证实。刚才,她到报社去找爸爸要宣传材料,看到爸爸的办公桌上有一大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她随手拿起一张,却猛然发现,报纸的显赫位置上横着一道刺人眼目的大标题,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那后面竟是方丹爸爸的名字。她不敢相信,可是爸爸却严肃地告诉她,这是事实,还告诫她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要她加强学习,提高认识。燕宁不得不相信了,爸爸是报社的社长啊!
    黎江,你看。燕宁低头从军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很小的报纸,递到黎江的面前。黎江紧盯着那一行粗黑的字迹,只觉得头脑更加混乱了,方丹的爸爸怎么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了呢?他为什么要破坏用自己的信仰换来的和平与安宁呢?
    但是,机关报不是流言,它是党的喉舌呀!
    黎江心里烦闷,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在沉默中,一个令人担心的问题逐渐清晰地从他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赶忙问燕宁,方丹知道这件事了吗?
    燕宁想了想,推测说,这是今天刚刚印出来的报纸,她可能还不知道……可是,听我爸爸说,所有登了报的人都要批斗,听说还要抄他们的家呢。黎江,你说,如果真是那样,方丹可怎么办呢?
    黎江沉吟不语,他的头脑却在急速地思考。
    燕宁沉不住气,焦急地说,黎江,要不咱们先去找维嘉想办法吧,他是消息灵通的人,也许会知道得多一些。
    唔……黎江赞同地点点头,随手把报纸装进自己的书包,刚要下楼,又止住脚步回头问,燕宁,你知道这会儿维嘉在哪儿吗?
    刚才我看见他在大门口跟人辩论呢。燕宁说,走,我领你找去。燕宁不由分说,拽起黎江急急忙忙跑下楼去。
    学校大门口热闹非常,远远地就能看见,沿着学校的围墙,用几十张课桌搭起了两座对垒的高台,两面高台上都站满了红卫兵,他们因不同的观点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戴着黄字红袖章,一方戴着黑字红袖章。他们站在高台上,这边挥舞着手臂高声叫嚷,那边脸红筋胀地奋力强争,双方在辩论中都称自己是最最革命的。成百上千的学生拥挤在台下,有所倾向地不住为自己的一方呐喊助威。也有些观点不明的,骑在围墙上,爬到树杈上新奇地看热闹。辩论的声势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外面的整条马路已经被淤塞得水泄不通。
    高台上的最显眼处站着威风凛凛的维嘉,他换上了一套崭新可体的绿军装,加上腰间紧束的棕色皮带,显得十分英俊潇洒。他左手卡着腰,右手挥舞着军帽,那么威武奔放的样子。维嘉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但是感情却还是那样浓烈。他那蓬松的褐色的头发在激昂慷慨的演说中剧烈地跳跃着。不知是因为激情的燃烧,还是因为满街红旗的辉映,他的眼睛里泛着红光,涌动的人流映在里面,就像一片不肯平息的暗红色的大潮。
    维嘉在这方面真不愧是个天才。辩论风一起,他很快便成了大家一致公认的雄辩家,他能够借古论今地证实自己观点的正确和对方的谬误,也能够在辩论最激烈的关键时刻引用几段最恰当的毛主席的语录向对方迎头抨击。于是,好几个学校便争相邀请他为自己的组织壮大声威,维嘉呢,耳朵根儿一软就轻易倒戈,今天代表这派发表热烈的演说,明天又代表那派把自己昨天的理论驳得一无是处,因此他忙得不亦乐乎。
    维嘉的辩论不仅在声势上压人一头,他所站的台子也比别人高,别人站一层课桌,他要摞两层,别人摞两层,他就要站第三层。站得越高,目标越大,也吸引了路上更多的人围过来听他慷慨陈词。在辩论中,他总是以激昂的语调和有力的手势步步紧逼,直到把对方堵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灰溜溜地钻到台下的人丛中去。每当这时候,簇拥挤动的人群里就会爆发起热烈的掌声和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所有的目光都赞许地集中在维嘉身上,人群像波动的潮水向他身边汇集。胜利的一方顿觉声威大振,激越的口号声此起彼伏,然后,大家便按照同一个节奏喊起来: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全—无—敌—
    接下来,大辩论变成了维嘉的独家演说,他从今天的大好形势讲到黑暗的过去,从收租院的水牢讲到戴镣长街行的革命烈士,从中国六亿五千万人口讲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他提醒人们注意共和国潜在的危险,随时警惕阶级敌人的捣乱,他说,帝国主义的预言家们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和第四代的身上,我们决不能让这种反动的预言得逞,我们要打倒一切反动派,让我们铁打的江山千秋红似水,万代坚如钢!他舞动着手臂,情绪激奋地在台子上走来走去,仿佛他看见五洲风云在头顶翻滚,四海怒涛在脚下沸腾。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着一股征服的力量,整个地球几个世纪的风云变幻都在他的舌尖上复活,演绎,成为今天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讲中,用铿锵有力的话语点燃了台下那一颗颗年轻火热的心。
    维嘉的演说不时被一阵阵长时间的掌声打断。
    维嘉成功了,他以自己在过去岁月中所学的知识猛烈地抨击着过去,他以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中旺盛的活力赢得了最辉煌的战绩。
    黎江和燕宁穿过密集的,正听得目瞪口呆的人群挤到台角,黎江攀着扶桌腿的同学的肩头,一层层爬上高台,下面的人还以为又来了一个援军,便气壮力足地向已经偃旗息鼓的对方示威般地大叫起来。
    黎江趁乱扯住了维嘉的胳膊,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维嘉,快下来,我有急事跟你说。
    维嘉回过头,完全是一副入了迷的神情,无动于衷地看看黎江,眼里蒙着一层激奋的红光。他一抡胳膊甩开了黎江的手,又转过身去,向台角人头攒动的密集处亮开了他激昂的嗓音。
    黎江感到震惊。他发现维嘉一时竟不能从那种狂热的叫喊中清醒过来,维嘉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向远处退去,他仿佛觉得维嘉站在一片升腾的雾里,情绪亢奋地说呀,喊呀,每一根发丝都兴奋起来,随着他的喊声而颤动。他在陈述,在引证,在驳斥,可是黎江的耳朵里除了一片轰响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看到那褐色的头发在视野里像火一样燃烧……
    终于,对方仓皇地弃阵而逃,兴奋已极的支持者抓住维嘉,大声欢呼着把他直往天上抛,以此来庆贺他们的胜利,为他们无敌的辩论之王加冕。
    维嘉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辩论台,跟着黎江和燕宁来到学校大操场的一个篮球架底下,一阵清风迎面吹来,维嘉那涨红的脸色淡了下去,他重新又变成了那个褐色眼睛的少年。
    哎,你们叫我到这儿来干吗?维嘉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地问道。
    黎江掏出那张报纸默默地递过去,维嘉展开扫了几眼,立刻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燕宁又把她爸爸说过的话对维嘉重复了一遍。维嘉紧紧攥着报纸,皱起眉头呆在那里,他充分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对方丹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维嘉,怎么办呢?燕宁望着他着急地问。
    燕宁,方丹知道了吗?维嘉问。
    她可能还不知道。
    那好,听我说,最好先别让她看到这张报纸。
    对。黎江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我们一定要尽量想办法瞒住她。
    可是瞒得住吗?燕宁有些担心的样子。
    一定要瞒住!维嘉决断地说,只要咱们大家都不说,就不会有人告诉她。再说,方丹不是就要去北京治病了吗?一旦她离开这里就好办了,也许等她回来的时候,事情就烟消云散了。
    但愿如此。黎江忧虑地抬起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们还要告诉维娜、谭静,还有和平,无论谁看到报纸也不许说,我相信她们会做到的。维嘉很有把握地说。
    对,黎江信任地拍拍维嘉的肩头,首先我们三个人不要告诉她。
    一言为定。维嘉说。
    燕宁又有些担心地问,可这张报纸怎么办呢?
    消灭!维嘉坚决地回答。
    燕宁抓过维嘉手里的报纸,回过身去哧哧几下,把它撕得粉碎。黎江和维嘉不禁为她的勇气感动了,黎江赶忙张开自己的书包,让燕宁将手里的碎片塞进去。
    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一片黑沉沉的浓云滚过天空,几声闷雷从灰暗的天边隆隆地压过来,黎江抬头看看天,哦,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