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生命之光



轮椅上的梦(十二)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18
 
    学校里变得乱哄哄的,学生们有的在忙着开会,有的在写大字报批判老师。谭静只好自己在家弹琴。这几天,她觉得奇怪,过去她一进校门就盼着放学,她多么喜欢坐在琴凳上,去跟那群白色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作伴儿啊!可是现在,她却留恋起那些坐在教室里琅琅读书的日子了,她似乎懂得了方丹向她描述的渴望上学的心情,哦,原来不能去上学是这么没着没落的呀!
    可是,谭静又不愿去学校,她看不惯那些兴奋得满脸通红的男孩子,他们呼喊口号的声音就像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真难听!
    她越发依恋自己的钢琴,琴声能盖过一切,能把她带进一个理想的天地。再说,琴声也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双手入迷地在琴键上跳跃着,琴声在屋里回荡着,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她隐隐约约好像又听到方丹正随着她的琴声哼唱,在这似隐似现的歌声中,她觉得眼前浮起一道轻云架起的阶梯,在这云梯的顶端矗立着一座辉煌的音乐殿堂,她和方丹手拉手一级级走上去,身边飘过的云雾时常遮住她们的视线,但是前边却总有个旋律在为她们引路。
    那片树林真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方丹的问话融汇到琴曲中,这声音在四周引起了巨大的共鸣,它扩散着,扩散着,整个宇宙都被它盖满了……
    维娜突然推门闯了进来,谭静吃惊地一扭头,发现维娜的脸色苍白,眼神十分惶恐。谭静问,维娜,怎么啦?
    维娜关好屋门,跑过来低声却又急促地说,谭静,告诉你个坏消息,方丹的爸爸被登报批判了!
真的?谭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不觉重重地落在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轰响,她的双手嗖地一下又提起来,在半空里悬住了。
    维娜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谭静。
    谭静木然地坐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骤然失去了光彩,她这才听到窗外的雨声,感到屋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紧闭的窗子,急风卷着冷雨猛冲进来,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黑黑的卷发。
    浓云在低空阴沉沉地翻滚,闪电像一道道银色的鞭痕,雷声恰似乌云的怒吼,窗外的小柳树在风雨中弯下了纤弱的腰身。谭静在风声雨声里依稀听到了小柳树的呻吟,她想起那些月明风清的夜晚,小柳树摇晃着月的清影,沙沙的,仿佛在问,那片树林真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热泪滚过谭静的面颊,她为方丹感到难过,真想责问阴云背后的天空,为什么,为什么生活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呀?
    谭静,咱们怎么办呢?身后的维娜怯懦地问。
    怎么办?谭静回头愤然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要做方丹最好的朋友。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谭静一愣,紧紧盯着维娜,维娜惊恐地站起来,跑到谭静身边紧贴着她。她们静静地站立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神儿在问,又发生了什么事啊?
    杂乱的人声冲上楼去,谭静轻轻走到门边儿,慢慢打开一丝门缝,向外窥探着,维娜也忍不住把脑袋凑过去,两对目光一齐射向黑沉沉的走廊……

 
19
 
    杂沓的脚步声乱哄哄地冲上楼去,在楼梯口还有人急切地催促着,快快快!在这风雨笼罩的夜晚,杂乱的声响格外怕人,受到震颤的楼梯好像随时都可能在这杂乱的踩踏中断裂坍塌。粗暴的吼叫声在楼道里肆无忌惮地东碰西撞,整座楼房都被震撼得发出颤栗。妈妈快步从里屋出来,来到我的床边拉起我的手。我觉得妈妈的手很凉。妈妈,怎么了?我问。妹妹也一脸惊惶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胳膊。
    别怕。妈妈把我和妹妹搂在胸前,话音未落,一阵可怕的叫嚷声和物品摔砸的碎裂声又从楼上传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楼上的吵嚷声更响了,在粗暴的呵斥声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又从楼上冲下来,一阵拖拖拽拽的声音里清楚地传来了那个女孩子惊恐的哭嚎,妈妈——
    啊!我和妹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是和平!
    妈妈的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眉心里拧成了一个结。她把我们搂得更紧了。
    和平的妈妈挣扎着发出叫喊,在楼梯上,她的喊声被一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一个暴怒的嗓音呵斥着,狗特务,快走!和平的妈妈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后面跟着和平不顾一切的哭喊,妈妈,你回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的孩子还在生病!和平的妈妈大声喊着,和平……和平……她的断断续续的叫喊声被乱纷纷的脚步声裹挟到外面去了。
    妈妈挣开我和妹妹紧紧扯住她的手,低声而严肃地嘱咐我们,方丹,小米,你们等着,我去看看和平。小米,千万不要出去啊!
    妹妹抬起受了惊吓的眼睛紧盯着妈妈,使劲儿点点头,和我靠在一起。妈妈走到门边,略一倾听,打开屋门匆匆出去了。
    楼道里一片寂静,这阵纷扰好像使每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和平的妈妈为什么被抓走了?和平呢?怎么没了声音?我和妹妹紧紧挨在一起,被这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惊恐震撼着,谁也不敢说话。
    突然屋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维娜轻轻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她的身后紧跟着惊魂未定的谭静。
    维娜!我急切地抓住她问,你看见了吗?和平的妈妈出了什么事?
    我……我真怕……维娜说,我们从门缝里看见来了好多人,他们狠命扯着和平的妈妈,说她是特务,他们把她带……带走了。维娜因为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我们,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在沉默中期待着,注意地倾听着……
    快半夜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让我们睡觉,她去楼上陪伴和平,妈妈在雨里跑出很远才找到全身淋湿的和平,妈妈担心本来就发烧的和平病情加重,就和维娜的妈妈一起去照看她,她们说,明天一早就送和平去医院。
    我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总是回响着和平和她妈妈的叫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太可怕了。生活原来像一座四周布满常青藤的房子,在里面只看到绿叶蓝天,可是现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扯掉了常青藤的叶子,将黑暗笼罩在窗口,我只感到全身一阵阵的颤栗。整座楼房静极了,好像没有一点生息。越是寂静,我越是觉得害怕。我把头紧紧地蒙在毛巾被里,使劲儿闭着眼睛,用两个食指堵住耳朵,但无论如何还是害怕,我禁不住轻声呼唤妹妹,小米,小米……
    没有声音。
    小米……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
    干吗?黑暗中传来一声回答,声音发闷,看来妹妹也把自己蜷缩在毛巾被里了。
    你睡着了吗?我的声音有些力气了。
    没有,你呢?
    这显然是废话,可妹妹的声音却比刚才清楚多了。
    小米,你怕吗?
    怕,直想大声喊救命。
    咱们睡到一个床上吧。
    行!妹妹爬起来,光着脚跑到我的床上,紧紧挨着我躺下了。
    姐姐,你说和平的妈妈真的是特务吗?
    和平的妈妈又漂亮又和气,不像是坏人。
    不知道和平怎么样了……
    小米,你说外面有星星吗?
    没有吧,刚才的雨多大呀。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不知道……
    妹妹的声音变得模糊了,她把头歪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为爸爸担心,依然睡不着,只感到心慌意乱。月光把小柳树摇曳的影子投在糊窗纸上,晃来晃去,我忽然觉得那些枝枝叶叶好像变成了一只只正在向我伸来的魔爪,于是赶忙把头蒙在了毛巾被里。
    几天过去了。
    自从看到那张可怕的报纸,一种忧虑就开始盘桓在我的心头,它就像一个张着灰色翅膀的魔影,时时袭扰着我。当和平的妈妈被抓走之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发生的事突然让我的那种忧虑变得明确了许多,我没有讲给妹妹听。每天清晨,当阳光照在糊窗纸上,我的心就开始悬起来,耳畔就会不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砸东西的噼哩啪啦的碎裂声,还有一种模糊的哭叫声。于是,我开始盼望黑夜的帷幕遮住人们的眼睛,因为只有在夜里,爸爸回到家,我的心才能得到一点安宁。
    爸爸似乎更忙,神情也更疲惫了,深夜回到家里总是不停地写东西。他那只大烟斗滋滋啦啦地响着,在故意遮得黯淡的灯光下,爸爸伏案而坐的身影总是笼罩在一片烟雾里。清晨,桌上的烟灰缸里蓄满了烟灰,还在轻袅袅地冒着淡淡的蓝烟。
爸爸在写什么?他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呢?我又开始猜测,担忧。
    一天妹妹扫地时在爸爸桌子底下捡起一个揉皱的纸团,拿来给我看,我把它展开,标题写着四个大字——我的检查!下面竟是爸爸列举的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我更加惊恐不安,对爸爸的信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自从看到那张报纸,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强烈地反驳着,爸爸不是坏人!爸爸不是……可是现在,白纸黑字出自爸爸的手,这叫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我的目光又一次盯着手里揉皱的稿纸,我拼命回想着爸爸以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把记忆中那些电影里的坏人的形象套在爸爸身上。爸爸给我们讲过,少年时,他怎么在寒冬的飞雪中,历经千难万险寻找革命队伍。当我倾听着那一切的时候,心里总是对爸爸充满敬意,此刻,我不知道应该相信爸爸以前说过的那一切,还是应该相信纸上写的这一切。
    那张报纸引起的忧虑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我不敢再看手里的稿纸,慌忙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妹妹手里,对她说,快去烧掉!妹妹紧紧抓住纸团飞快地跑进厨房去了。
    晚上,爸爸妈妈都回来得很早,妈妈一回来就把妹妹叫到我的床边,妈妈从提兜里掏出一些药膏和纱布,教给妹妹怎样给我的褥疮换药。我感到不安,妈妈为什么要教妹妹做这件事呢?还没有容我多想,妈妈又端来一盆温水,蹲在我的床前,教给妹妹怎样帮我洗脚。妈妈低下头去的时候,我看见两颗泪珠滚过她的面颊,落进水里消失了。我不知道妈妈今天究竟怎么了,只是担忧地紧盯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屋里很静,只听到妈妈轻轻的撩水声。
    这时,爸爸也不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关在里屋写东西,而是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点燃了大烟斗,滋滋啦啦地抽着,他不时地看看我,脸上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一切像一团不祥的阴云笼罩着家里,我好像听见我的心跳着很响。
    夜晚的风吹得窗外的小柳树簌簌作响,妈妈忙完了,坐在我的床边,让妹妹坐在她身边,又抬起眼睛看着爸爸。爸爸似乎令人觉察不出地轻轻叹了口气,对我和妹妹看了一眼,问,方丹,要是我和妈妈离开家,你和小米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吗?
    我的心猛往下一沉,一直担忧的事就要发生了!我的眼泪刷地涌满了眼眶,我问,爸爸,你和妈妈要到哪儿去呀?
    爸爸抚了抚我的头,停了一会儿,说,方丹,这段时间,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可总觉得你们还小……现在看来,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随时都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这样问,是希望你和小米能有一个思想准备。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和妈妈,不,不光是我们,还有许多人很可能都会被带走……要是真的那样,你们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你们要学会克服困难,要学会料理生活。方丹,要是我和妈妈走了,你一定要带着妹妹好好生活……
    爸爸,我们能照顾自己。我说,家里的事我们都会做,我还知道怎样炒菜,先放油,再放……
    妹妹也声音发哽地说,我会煮稀饭,洗衣服,还会给姐姐买药……
    爸爸眼睛里盈出了泪光,不再说话,只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摸着我的头顶。略停了一会儿,妈妈说,方丹,你是姐姐,懂事了,今后有事多指点小米去做。小米要听姐姐的话,没事千万不要到外面去……妈妈想了想,又说,还有件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们,和平的妈妈前些时曾告诉我,和平得了一种血液病,病情很严重,医生说这种病很不好治,也许最后……你……你们一定要多关心照顾和平,让她在你们身边感到安慰,但是,千万不要把她的病情告诉她……我已经给和平的姑姑发了电报,估计她很快就会来把和平接到上海去。方丹,小米,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今后要更加懂事……
    妈妈,我们知道,我们……
    我觉得有更多的泪水涌出眼眶,我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哭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真的被一些人带走了。在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骤然压在了我心里。家里空荡荡的,一切都好像没了生气,我和妹妹谁都不说话,也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盯着那些比我们还要沉默的家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