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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世  界 (


文 /   陈  州(肢体障碍)
 


    我的青春就在这本书里,这理有我走过的路和未来将要走的路……
                                                   ——陈州

 
    03  温馨之门


    每一个善念都是一缕阳光,聚在一起,就能够温暖世界。
    我微不足道的生命,就是在善良人的爱心施救下,一次次得以保全。也正是因为历经苦难,使我对美好的感触更加敏锐。
    在充满了灰色的青葱岁月中,我珍惜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美好瞬间,并将它深藏于心。在流浪生活看不到光亮的时候,拿出来举过头顶,让它照耀我前进的方向。
    农历小年的奔逃之夜,指引我逃出生天的,正是我用心收集的人间美好。
    那天晚上,慌不择路的我,在黑暗中一直朝着前方爬行。出了村,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我拐上了一条向东绵延的土路,道路不宽,两边是荒草密布的排水沟。
    双手爬行,速度很慢,若是微瘸男人发现我逃走,会马上追上来。为了稳妥起见,我急中生智,翻身滚入了路沟。
    冬天的沟底湿冷袭人,我不敢停下,也不能弄出声响,只能尽量贴近地面,双手扣住泥土,像一条游蛇,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
    灰色的苍穹就像个大锅盖,将我紧扣在身下。紧贴着大地爬行,不时有柔软的枯草滑过我的脸,为了逃避它们的“骚扰”,我将脸更近地贴近地面。
    泥土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让我想起了爷爷并不宽厚的温暖胸膛,想起了送我去医院时孙叔叔的怀抱,还有温柔的护士阿姨和温馨的诊所。
    那些存储于内心深处的温暖记忆,在湿冷的冬夜里一点点被思绪牵扯出来,驱散了内心的恐惧。
    那一刻,因爱而来的安全感就像大地,宽厚、沉默、实在。
    头顶处的那束黄色的光柱,在我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的时候,与我不期而至。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光柱由远及近地“晃悠”过来。
    那是手电筒的光束,是微瘸男人在找我。潜藏在枯草中的我,昂着头,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目送着那束光柱,随着微瘸男人一摇一晃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饥寒交迫的一夜攀爬,精疲力竭的时候,曙光乍现。就像一只刚从泥土中钻出来的“知了猴”,我蠕动着身体从地沟里爬了出来。
    金色的朝阳从东方升起,万缕霞光笼罩着的村落,看上去很陌生。
    长吁了一口气,一夜奔逃成功,我终于从微瘸男人的魔掌中挣脱,再次回归到独自流浪的生活中。
    一个故事的结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13岁到18岁的流浪生涯中,我的人生故事,基调是灰黑色的。
    没有温暖的家庭,没有明亮宽敞的课堂,更没有爱我的亲人们。饥饿、不期然出现的暴力伤害和居心叵测的“乞丐猎人”,是捆绑在流浪生涯上的赠品,不管需不需要,都被强行推送过来。
    为了获得更多食物,并尽量避开伤害,我开始选择在人流量大的火车站、汽车站附近住宿。
    这里白天嘈杂,晚上环境恶劣。
    空旷的广场边上,垃圾桶就是我的“生命营养源”,老鼠、黄鼬、流浪狗和猫等动物往来穿梭。脏兮兮的身体,随地大小便的本能,让腐败的食品变得更加不堪。
    我与动物们夺食,尽量从他们口中争抢一些还能下咽的东西。急性肠胃炎等毛病,不断侵害着我的健康。
    “好汉顶不住三泡稀”。“拉稀”是流浪生活中最常见的,也是我最怕的。
    1998年初夏,在上海露宿的一天夜里,我的小命差点就交待在“拉稀”上。
    那天,我上半夜走马灯一样地跑厕所,几乎拉虚脱了,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地猫在街角。
    最令人懊恼的是,好不容易睡着了,不长时间又被“冻”醒了。
    真难受啊,嗓子眼里像着了火,每个汗毛孔里都“嗖嗖”地钻冷气,身体还控制不住地打摆子,哆嗦得就跟秋天树梢的黄叶子一样。
    估计又是食物中毒了!得赶紧找家诊所去看看。我心里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当务之急就是找诊所。偏偏,天公不作美,暗沉的天幕下又飘起了牛毛细雨。
    马路两边,店门紧闭,路灯昏黄。不知道诊所在哪,即便找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开门。不管怎么说,都得去碰碰运气,要不会死掉的。
    我一边想,一边吃力地向街道深处爬去。此时,两只代步的胳膊,像煮过了头的面条,软绵绵地没有半分力气。
    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每一根雨丝落在我身上,都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样,又冷又疼。没有选择,只能哆嗦着爬行。我的速度非常慢,爬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还是没找到救命的诊所。
    希望就像拖在身后的影子,由浓变淡,最后被晨曦照得若有若无。路灯很像我的脸色,白得惨淡。
    周围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我的呼吸声与心跳声。我想起了历次渡劫的“死亡静”,心里的惶恐一点一点加重。
    绝望之下,我打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就近爬到弄堂口,找户人家砸门求救。
    胳膊肘子成了船桨,往前划一下,停下喘一口粗气。冷汗和雨水搅合在一起,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密不透气,让我感到窒息。
    最后,憋到脸色赤红,总算爬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身子无力地靠在冷硬的墙上,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我不能晕过去,会醒不过来的!”
    心里这样想着,眼皮却像有千斤重,半点也不想睁开。嘴里呼出的气,像吹风机调到了高热档,吹得我嘴唇发烫干裂。
    这一次还会有人来救我吗?我努力掀起眼角,斜眼打量了一眼灰白的门,用尽力气敲了几下。
    就像神话故事一样,它居然“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阿姨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我,她先是吃惊地后撤身子,继而凑上来用上海话问道:“啊呀!侬啥人?”
    我很想哭,只是没了哭的力气,嘴唇蠕动了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三个字来:“我病了……”
    很幸运,我弱小的生命再次被阳光笼罩。那天,善良的老阿姨将我领回家中救治。这是独自流浪之后,我第一次走入一个正常的家庭。
    房间不大,温馨洁净,随风飘荡的窗帘,收音机里播放的沪剧唱腔,让这里显得越发细腻温婉。
    老阿姨的年纪跟奶奶差不多,慈眉善目,穿得优雅体面。她将我领进房间后,先帮我擦洗,找药,倒水,接着又去卧室翻找衣服。
    我像只落水的小狗,蜷缩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那几粒白色的药片,茶杯口袅袅升起的白色水汽,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潮湿脏臭、病痛虚弱,似乎被远远地隔离在了房子外边,洁净舒适的氛围,让我逐渐好起来。
    吃过药,换上干净衣服。我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厨房里忙活着做饭的老阿姨,忍不住想起了远在兰陵县长城镇瓦子埠村的奶奶。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该有多好!可惜,我记忆的家里,除了贫穷,就是责骂和争吵。
    很快,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饭桌。清粥小菜,对我这个流浪的乞丐来说,也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看我大口大口吃得香甜,一脸慈祥的老阿姨开始用好听的吴音软语打听我的身世情况。在了解到我的相关情况后,她一脸正色地劝告起来:
    “侬一个小孩子,不能老是在外面流浪,得回家上学,读书学文化,长大了以后要找一个正经工作去生活的。”
    “家里人对我不好,我不想回去。”提起冰冷冷的家,我满腹委屈地说起了父亲的不担责,爷爷、叔叔们的不善待。
    “爷爷、父亲和叔叔们再不好,他们也是你的亲人,是给你生命的、唯一的亲人。你一定得回家,即使临时不想回家,也不能老是在外面乞讨。乞讨会让人瞧不起,别看侬没有了腿,但还有双手,可以去学一门技术,要用劳动去养活自己才行呢。”
    老阿姨的肺腑之言,让我微微一怔。
    从跟着爷爷行乞,到断腿后独自流浪,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乞讨生活有什么不妥之处。面对别人的施舍、辱骂、踢打、驱赶、冷眼,我之所以选择逆来顺受,也是因为觉得这一切极其自然。
    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生存状态。
    可以这样说,这个清晨对我的人生来说,是大梦初醒的早晨。老阿姨用她的善良与正直,告诉我“乞讨会让人瞧不起,要用劳动养活自己。”
    她的话,像一道光,投射进了我密闭黑暗的思想中。
    我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流浪乞讨生活,对原本习以为常的轻视,有了疑问和反思。
    这是人生的第一次觉醒。在此之前,乞讨一天下来,如果不被抢还能吃饱饭,我就感觉很知足。晚上在垃圾桶旁边睡觉的时候,往来穿梭的老鼠没有爬到身上,我就感觉还凑合。第二天睁开眼睛,能看到阳光打在身上,身体还好好的存在,我就感觉还过得去。
    在此之后,我对人生有了不同的感受,对流浪乞讨的生活产生了质疑。
    为什么我始终在肮脏和饥饿之间徘徊?为什么即便是手里有钱,餐馆老板也不让我在饭厅里吃饭?为什么大家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为什么我会被美好排除在外?为什么大家会无视我的存在?为什么……
    这种由思考带来的新的困扰,让我学会了抬起脑袋看世界。也就是在这个寻找答案的观察过程中,我有了强烈的渴望,想“站起来”看世界。

 
04  我的“木仓鞋”


    有很多人问我:“陈州,你是站着还是坐着?”
    面对这个揭短似的话题,我不以为然,笑着调侃:“我是坐立不安!”
    其实,我曾经也很奇怪,自己到底是站着,还是坐着呢?现在我知道,我是站着的!
    1998年秋天,我“站起来”之后,就没有一天敢坐着。这个秋天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可以称得上是一条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正应了一句话,“没有哪一个冬天不可以逾越,没有哪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命运是公平的,它没有因为我残缺的身体,和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将我忽略。随着时间的奔流,青春期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嵌入了我的身体,逐渐将男孩的第二性特征呈现出来。
    原本清亮的童音变粗变低,周身的体毛像春天的小草,这儿一窝,那儿一簇,长的那叫一个丰茂。还有拉长的身体,变宽变厚的肩膀和胸围,甚至……在某个温暖如春的夜晚,我有了第一次梦遗。
    这是男孩走向男人的明确标志。
    虽然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青春期的本能,却将我专注搜索食物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做了“乾坤大挪移”,转向了同年龄段的美丽少女。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以前从未注意过人群中有如此鲜亮的女孩,就像从月宫里下凡的小仙女。她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像一片云一样,穿过人流向我走来。
    圆润的下巴,殷红的嘴唇,飘逸的长发,干净到不沾一缕瑕疵的透亮肌肤,还有捏着一枚硬币的葱白小手。
    我看着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像被蝴蝶的触角轻轻撩了一下,酥麻松软,兴奋莫名。
    我不受控制地朝她靠拢过去,没想到,少女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看着迎上来的我,戛然止步,她抖动着长长的睫毛,手忙脚乱地将硬币扔给我后,落荒而逃。
    羞愧、难过、不解和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再摸摸油腻腻的头发,想摆脱流浪乞讨的念头,变得空前强烈。
    这种低于普通人的生活状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靠残疾的身体,博取善良人的同情,难道我陈州,要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施舍里吗?
    不!答案是否定的,我要“站起来”,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对当时的我来说,“站起来”,就意味着生活上的独立与思想上的独立。它不仅仅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人生态度。
    老阿姨的两句劝导,使我对流浪生涯进行了审视和反思,促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觉醒;心仪少女一个掉头的动作,强化了我改变现状的决心,让我有了人生的第二次觉醒。
    只是要“站起来”,首先要有一双能够穿上行走的“鞋”。
    母亲说,小时候学走路,我学的特别快。断肢之后,失去了双脚,我也一直在努力地学习走路,却一直不得要领。
    刚开始,将断肢处包上轮胎,用胳膊肘撑地,一点一点往前爬,一天下来,衣服被磨得破烂不堪,胳膊肘也是血迹斑斑,我只好改用手掌撑地,一点点往前挪步。
    无论用肘或手,断肢“横截面”都会与地面摩擦,越走就越疼痛难忍。特别是雨雪天,地面的硬和冷通过横截面直接传到身上,走路成为了一种酷刑。并且撑地的双手,不是被磨破皮,就是被地面上小石子啥的扎出伤口。
    这样走路,裤子要一周换一次,手套平均三天就要换一次。那时候,我乞讨来的钱,除了吃喝,基本都用在衣裤的更换上了。
    身体上的不适只是一方面,视野的受限则影响了我的眼界和心态。每天走在路上,比常人矮了一多半儿,看到的都是人们的腿,卑微、萎缩之情如影随形。
    那个初秋,我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鞋”。
    我像流浪乞讨的难兄难弟请教,平时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寻找能够用来做“鞋”的物品。
    木棍、砖头、滑板,我都尝试过,只可惜不是这儿不合适,就是那里不妥帖。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火车站附近的路口讨要。“秋老虎”的余威未减,太阳热辣辣的,晒得我皮疼。要到差不多够吃饭的钱,我蔫蔫地挪入了路边的小树林。
    树下三三两两的游客,有的在散步,有的在闲坐。
    百无聊赖中,我发现不远处的泥瓦匠,他正满头大汗地拿着刮刀修补地面。我的目光落在刮刀上,下面是两个巴掌大的铁皮,上面是一个木质的小把手。
    假如抓着把手往前挪步,身体就能够离开地面了?我脑海中灵光一闪,“鞋”的设计思路呼之欲出。
    我兴奋地找到修鞋匠,让他帮忙想想,“刮刀鞋”怎么做才能成功。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修鞋匠摇摇头,他说:“这鞋不好做!”
    我央求他再给想想办法。
    他一边苦思冥想,一边拖过盛放工具的木箱,打算翻找些能用的东西。那只半封口的木箱让我眼前一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
    这只半封口的木箱,不就是我要找的“鞋”吗!
    “鞋”的设计思路,就这样被修鞋匠打开了。那种惊喜,无以言表。
    先到工地找废弃的木料,再找木匠做“鞋”。雷厉风行的四个小时后,一双独一无二的“木仓鞋”问世了。
    木盒式的“鞋体”,顶面用窄木板,封一半留一半。
    行走的时候,我的手像提箱子一样,提着“木仓鞋”向前挪步,借助箱体做支点,身体竟然能“悬空”,与地面摩擦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
    “木仓鞋”的成功问世,让我兴奋到抓狂。忍不住抓住“木仓”的半边盖板,右臂撑起身体,左臂高高扬起,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做个漂亮的亮相动作。
    抖抖自己的“小尾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惹得街上的行人笑着回望,他们也被我兴奋得情绪感染了。
    时至今日,自创的“木仓鞋”已经陪我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在我的眼中,它不是物体,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的爱人和亲人。
    它让我由自卑变得自尊,由乞讨变为自食其力,它还将见证我的爱情,我的登峰。对,它搜集了我的情话,看到了我的初吻,还与我一起攀登,共同接受人们的赞美。
    小家伙,你像我一样努力,也像我一样可爱。
                                         未完待续(下一章节  05 登高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