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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十三)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20 
 
    我把和平的病告诉了维娜和谭静。谭静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维娜却木然地呆坐着。和平,她的美丽,她的梦想,难道都要随着死神的降临成为我们脑海中的一个记忆吗?屋里静悄悄的,我们都在想,现在应该为和平做些什么呢?
    门开了,和平双手抱着舞鞋,像一个幻影似的轻轻走进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我不知道和平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和平见我们僵坐的样子,露出带着疲倦的笑容,她说,你们怎么像一群木偶啊?
    谭静猛醒过来似的,扑上去一把抓住和平的胳膊,急切地问,和平,你不是还在发烧吗?为什么不躺着?医生说你得躺着……
    和平看到谭静惊恐的样子,微微一愣,随即又说,谭静,你干吗大惊小怪的?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维娜说,那你也不能起来呀。
    和平说,可我今天一定要起来,一定要来看看方丹,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我姑姑来了,她说一会儿就要带我坐火车去上海了。我想临走之前,再给方丹跳一个舞,这是我躺在床上编出来的……
    我连忙说,和平,别跳了,等你的病好了再跳吧。
    和平说,我已经好了,方丹,这次去上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原来我以为还去上海参加复试,可……和平的声音低下去。那些天我在梦里都盼着通知书。不过我想,不考舞蹈学校也能跳舞,将来说不定……和平抬头看看我们,擦去泪水,说,你们都别难过……等……等我妈妈回家,我马上就回来,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天天在一起……唱歌,跳……舞……和平说着,弯下腰去,换上舞鞋,眼泪在银白的舞鞋上留下了点点水渍。换好舞鞋,她轻声哼着舞曲,把脚尖立起来。
    谭静无言地坐在桌旁,她细长的十指轻轻按着桌边,轮流弹奏着,那么无力,那么悲哀,好像在一架无声的钢琴上弹奏着一支忧伤的曲子。
    和平不停地跳着,旋转着,她仰起细长的脖颈,眼里充满了渴望。
    我看见她踏着青草,从丁香花中向我走来,扑闪着明亮的眼睛,我看见她穿着洁白的衣裙,手里扬着一本书从远处向我飞跑而来……

 
21
 
    学生食堂门前乱哄哄的,还没到开饭时间,大家就蜂拥着跑去挤在门口,人流在燕宁身边涌动着,一股股汗酸味儿直冲鼻子。燕宁被挤得东倒西歪,鼻梁上的眼镜好几次差点儿被那些饿慌了神儿的男生碰掉了。
    快开门吧!有几个红卫兵砰砰地拍着门,急不可耐地喊着。
    燕宁看着那一双双贪馋的眼睛,体谅地让到一旁,她知道,在大街上游行走了一上午,加上一路又拼尽全力地呼喊口号,摇红旗,撒传单,这会儿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也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
    突然,开饭铃在头顶震耳欲聋地响起,饭厅的门猛地打开了,后面的人群立刻欢呼着,潮水般地向前涌动,每一个卖饭的窗口都被蜂拥而至的红卫兵堵得严严实实。
    哎,战友们别挤,大家都要排队,排队!一个男红卫兵急得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饿急了的红卫兵却仍然像归巢的蜂群一样乱哄哄地往前又挤又拥。红卫兵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要革命的自动排好队!那个男红卫兵跳上一张饭桌,亮开嗓门高声喊着,他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用力向后挥着。他的话和他的动作极有号召力,一窝蜂似的红卫兵马上自动地离开窗往后退去,随即队伍像几条弯弯曲曲地长龙延伸开来。
    燕宁耐着性子挤在长长的队伍里,她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吵得脑袋直发昏。后边的人一边缓缓向前移动,一边不耐烦地用小勺叮叮当当地敲着饭盒和饭碗。
    哎,让一下!打着饭的人大喊大叫地从前边回来了。
    嗨,小心汤洒啦!
    后面的别挤,别挤……
    喂,快来接接我。
    哎哟,你烫着我啦……
    青年们大呼小叫地乱嚷着,腾起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饭厅的屋顶。饭厅的桌椅板凳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移动着,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响声。又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打来了饭,他一手端着碗菜汤,一手举着几个黑糊糊的菜团子,在人群中虚张声势地绕来绕去,在一个最惹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嗨,今天吃忆苦饭,不用交饭票呢。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是说给别人听的,说着,他咬了一大口菜团子,开始狼吞虎咽。
    哎,刘援朝,有馒头没有?队伍中有个人沉不住气,扭头问他。
    你还有点儿阶级觉悟吗?刘援朝扶了扶眼镜,翻着白眼反问说。
    怎么啦?问的人有点儿莫名其妙。
    到前边看看去,黑板上明明写着连吃三天忆苦饭,你还说吃馒头!说着,刘援朝又抓起一个菜团子塞进张得大大的嘴里去。
    红卫兵们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张桌子,除了菜团子,只见碗里盛着一些暗绿色的汤,汤面上还漂着几片不像树叶又不像菜叶的东西,这立刻引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哎,干吗吃这个?
    忆苦思甜呗。
    旧社会穷人连这个还吃不上呢。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所以咱们不能忘本呀。
 
    天上布满星,月芽儿亮晶晶
    ……
 
    忽然,队伍里有个嗓音很尖细的女红卫兵唱起了忆苦歌,吱吱呀呀怪叫的桌椅很快安静下来。女红卫兵唱得凄凄惨惨,很是动人。她的歌声很快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共鸣,先是她自己唱,接着她身边的几个人也唱起来,不一会儿,饭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放开了歌喉,刚才的喧嚷声现在变成了大合唱:
 
    地主狠心,地主狠心逼死我的娘,
    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
    ……
    饭厅里一片悲声,凄惨的歌声震颤着每一颗年轻的心,那个女红卫兵唱着唱着竟忍不住抽泣着哭了,她的泪水立刻引得整个饭厅里的人都难过起来。正在吃菜团子喝菜汤的人再也咽不下去了,打饭的队伍也不再挪动,很多人唱不下去,连忙用胳膊捂住了眼睛。人群中一片抽鼻子的声音。
    终于,十段忆苦歌唱完了,红卫兵们擦干了眼泪,重新振奋起精神,又呼啦啦地拥向卖饭的窗口。他们领了饭,一边嚼着,吞咽着,品味着,呼呼噜噜地喝着汤,一边又说着叫着嚷着,热烈地争论着……
    燕宁为自己有这样的战友而自豪。她想起和这些同学走在大街上游行的情景,他们都佩戴着鲜红的袖章,雄赳赳地甩着胳膊,昂首阔步地向前进。他们高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燕宁相信,他们的热情融汇在一起,将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能够排山倒海,冲垮旧世界,也能创造出一个新天地。在狂热的人流中,高涨的革命热情让燕宁无比兴奋和骄傲,可是,当人流向四周散去的时候,她心里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怅惘。这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座红色楼房,想起那橘黄色灯光下的红领巾小队会。她忽然想起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刚刚跑出楼门,谭静便冲出来急火火地拽住她,告诉她方丹父母的事,还告诉她方丹病倒了。可那时她正急着到红卫兵连部去开会,她顾不得说什么就匆匆跑了。当时,她好像听见谭静在她背后哼了一声。燕宁不在乎,她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不如革命要紧。
    说实话,这几天燕宁所以没有去看方丹,主要是因为太忙,再就是她的心情近来也有些矛盾,有时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像过去那样关心方丹,给方丹一些帮助,有时又觉得,方丹的爸爸成了反革命,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方丹懂得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
    燕宁又想起那天在大操场撕报纸的事,她真后悔,认为那件事说明了她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也说明了自己思想的幼稚。她认为自己应该帮助方丹从正面认识问题,要劝她从思想上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爸爸划清界限,不能袒护他的错误和罪行。更让燕宁后悔的是,撕报纸的事竟是当着黎江的面做的,现在想起来只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其实,自己本来应当警惕黎江,据说,他的父母在政治上也有问题,他的思想能不受影响吗?尽管他一进中学就担任班干部和团支部委员,可谁又能证明他的积极不是伪装的呢?再说,尽管他是维嘉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维嘉那派红卫兵却仍然没有因此而放宽条件吸收他。这是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啊!唉,燕宁越想越后悔,自己差点儿丧失阶级立场,这场文化大革命应该是敌我分明的啊!
    燕宁警觉地发现,她曾经忽略了很多应当引起重视的事情。前不久,她看见黎江给方丹送去一本《红岩》。她知道,黎江给方丹送书是很经常的,可是,他为什么不送毛主席的书,他应该知道那本书正在受到批判!再说,谁知道黎江那经常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究竟装了多少毒草呢?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又在燕宁心胸里膨胀起来,她觉得自己对方丹一直是满怀真诚的。她想自己应该劝方丹不要受黎江的影响,并且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得到方丹的理解。她曾经说过,要把学校里开展的活动带到方丹身边去,今天,为什么不多领点忆苦饭去看看方丹呢?她要结合忆苦教育帮助方丹提高思想认识,相信方丹一定会跟她站在一起。哎,马燕宁,该你啦!燕宁正在愣神儿,猛地听到后面的人敲着碗提醒她,于是她赶忙张开书包凑近窗口。
    要几份儿?窗子里面的人问。
    四份儿。燕宁回答。接着,冒着热气的菜团子三三两两地跌进了书包里。
    挤出饭厅,燕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蓝天和阳光让她的精神非常爽快。她整整军帽,扯扯衣襟,左手的大拇指别在宽宽的腰带上,觉得自己很威武。她决定回家召集维娜她们再一次为方丹组织一个更有意义的活动,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就加快脚步往家里跑去。
 
22
 
    燕宁来了。方丹,那天维嘉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吗?燕宁满脸的关切,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问。她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
    燕宁,我好多天都没见到你了。我说。
    方丹,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我太忙了。燕宁抱歉地说着,把她的书包放在桌上。
    燕宁,你真神气。妹妹在一旁对燕宁的装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我这才注意到燕宁的变化,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扎着一根宽宽的皮带,左臂上戴着红袖章,短短的头发上扣着一项旧军帽。这身像男孩子一样的装束,让燕宁显得英姿勃勃。那副白框眼镜却依然却还保留着她过去的文静。
    燕宁,我天天听见外面在呼口号,是你们在游行吗?我问。
    是啊,方丹,可惜你不能出去看看,你知道社会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我们红卫兵的队伍,大街上简直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燕宁脸上洋溢着兴奋和热情,她显然为自己也是红色海洋的一朵浪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时,维娜和谭静来了。谭静看到燕宁,眼睛倏地一亮。哎,燕宁,你怎么来啦?
    燕宁兴奋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学校吃忆苦饭,我就多领了些给你们带回来了。说着,她打开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团子递到我的眼前,方丹,给。维娜,谭静,小米,你们都来吃呀!
    谭静走过来,伸手抓了一个,拿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什么?菜团子啊。说着,她咬了一点儿,在舌尖上品了品,立刻吐出舌头,真难吃啊。
    维娜也拿起菜团子咬了一口,刚嚼了嚼,脸上就露出一副苦相,但她为了燕宁的心意做出感激的样子,就不停地嚼着,可那个菜团在嘴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妹妹只顾瞪大了眼睛盯着菜团子看着,听见燕宁说,小米,吃啊。她才拿起一个。
    燕宁看到我们都在迟疑,就马上抓起一个菜团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费力地挤着眼睛咽了下去。
    我也咬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麻沙沙的,还有一股怪味儿,往下一咽,嗓子就噎得火辣辣的疼。燕宁,为什么要吃这个啊?我问。
    燕宁一边嚼着,一边说,为了不让无产阶级的后代改变颜色,不忘过去的苦,珍惜今日的甜,所以必须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我认为咱们应该像过去一样,把学校的活动开展到咱们红领巾小队里来。忆苦饭不光要吃,还要连吃三天呢。
    这多难吃啊。妹妹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
    谭静也嘟着嘴说,咱们是不应该忘记过去的苦,可……可也不一定非吃这么难吃的菜团嘛。她的声音低下去。
    可是,旧社会穷人连这个也吃不上呢。燕宁神情严肃地说,我认为,光想吃好的就是修正主义,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谭静不爱听了,斜着眼睛看看燕宁,不服气地说,噢,照你这么说,吃好的就是资产阶级,吃菜团子才是无产阶级吗?
    燕宁涨红了脸,她说,谭静,你这是污蔑无产阶级。
    谭静把手里的菜团子往燕宁书包里一扔,气鼓鼓地说,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谭静,你反动!燕宁嗖地一下站起来,抬手指着谭静的鼻子。
    维娜赶忙跑过去挡在她们俩中间劝阻着,你们干吗这样?谭静,燕宁这么远跑回来给咱们送忆苦饭,是关心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吵架呢?
    我不过是说菜团子不好吃,她就说我污蔑无产阶级,那你说什么是无产阶级?
    谭静见维娜参与进来,就争得更认真了。
    燕宁说,哼,连这都不知道,无产阶级就是没有钱的阶级,有钱的就是资产阶级。
    哎,猴子没钱是什么阶级呀?谭静又顶了一句。
    这下燕宁的脸气得发白了,她说,谭静,你要是敢在大街上说这种话,早把你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你才是反革命呢!谭静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维娜,迎着燕宁盛气凌人的脸逼过去,她们的鼻子尖几乎碰在一起了。
    我着急地大声喊着,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可她们却还是相对怒视着,谁也不肯示弱。
    正在一旁睡懒觉的猫弟弟被这阵吵闹声惊醒了,看到燕宁,它立刻亲热地扑上去,围在她的腿边兴奋地又转又咬,燕宁却不耐烦地一脚把它踢开了。猫弟弟扫兴地跳到我的床上,紧紧地偎在我的身边,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场面。维娜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乞求的神情,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却不知道应该劝阻谁,显得不知所措。
    我说,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我听我爸爸说过,将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没有阶级了,整个地球上的人都会有饭吃,有衣穿,所有的财富都是大家的,到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吃好的,还要喝牛奶,吃面包……
    不对!不等我说完,燕宁猛地转过脸,向我大声喊叫起来,那不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要彻底消灭所有的剥削阶级,共产主义要靠无产阶级去实现,无产阶级就是穷人,只有剥削阶级才喝牛奶,吃面包呢!
    可这是我爸爸说的……
    方丹,我正要告诉你,你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的话都是反动的,你应该跟他彻底划清界限!
    不,我爸爸不是……我说。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还能是假的吗?燕宁忿忿地追问着。
    马燕宁,不许你胡说!谭静冲到燕宁跟前,大声斥责她。
    谁胡说了?这是事实!
    燕宁,别吵了……维娜拽着燕宁的胳膊往后拉着。燕宁甩掉了维娜的胳膊,说,维娜,我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你小心跟方丹一起滑到反革命大本营里去。
    妹妹再也忍不住了,她怒冲冲地跑到我和燕宁中间,愤怒地大声叫起来,燕宁,不许你欺负我姐姐,你出去,出去!
    燕宁听到这话,猛地抓起书包,气咻咻地说,哼,我还不愿意跟你们同流合污呢!说完,转身跑了出去,咣当一声,屋门被摔得很响
    屋里顿时静下来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