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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十四)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23
 
    黎江脚步匆匆地去看方丹,午后的太阳炙热地烤着柏油路,踩上去脚下软塌塌的。热风卷着一些肮脏的碎纸屑在行人们脚下翻滚,沿路的高墙糊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和墨迹浓浓的大字报。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手举小彩旗的游行队伍,人群里还有一辆辆宣传车,车上的高音喇叭铿锵有力地播放着红卫兵们的战斗宣言和情绪激昂的革命歌曲,车上的人不时地散发着一把把红红绿绿的传单,纷飞在空中的传单引起一阵阵狂热的哄抢。黎江在你推我挤的人流中费力地穿行,忽然他发现旁边有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他急忙冲出人群,拐了进去。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得太快了,黎江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感慨。他想起前不久,当燕宁把印着方丹爸爸罪行的报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受到了多么强烈的震动啊!很多事物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仿佛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在学校操场,他原以为撕掉那张报纸,就能保住方丹生活中的安宁。报纸的碎片至今还藏在他的书包里。可是短短的几个月,现实却以更加严酷的面目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也许太天真了。小胡同里没有行人,除了远处传来的宣传车的喧嚣,就是他脚步声和因为炎热而喘息的声音。他躲进胡同一侧的阴影里,加快了脚步。那幢熟悉的红色楼房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方丹怎么样了?维嘉告诉他方丹的父母被关押起来时,他不由得担心,方丹怎么办?尽管他没有,也不愿把她看作是一个病孩子,可事实上她只能躺在病床上。黎江想起前不久,方丹给他看她的日记,那一篇篇稚嫩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他:
    今天,我在窗子里看见,小柳树又吐出了洁白的柳絮,它们像一个个毛茸茸的雪球,随风轻盈地向空中飘去。它们一定会飞得很高吧?小时候,当我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我见过满街柳絮纷飞的情景,它们多么自在啊!风把它们送上高高的天空,它们飞啊,飞啊,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牵挂。我的目光跟随着它们在空中飘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有一篇黎江看了很难过:
    记得去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都会有一只小蜗牛顺着墙爬到我的窗台上来,它的身上背着一个半透明的小蜗壳,小脑袋上两根触须很对称地向前翘着。小蜗牛每次都这样,爬到我窗台上太阳照不到的一侧,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好像是特意来看我的……可是,今年夏天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雨了,小蜗牛却没有来,因为我的窗子已经被爸爸糊上了报纸……
    那天看到这儿,黎江的眼眶有点儿发热。从那时起,他意识到作为一个朋友,不,作为一个兄长,他应该多为方丹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他一次次问自己。方丹很懂事,她和小米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她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了安排生活。黎江有几次帮着小米去买煤,买面,可他觉得这远远不够。那一天,他发现方丹用食堂的饭票,跟小米的几个男同学换书看,她用一个馒头票换一本很厚的书,一个窝头票换一本薄薄的书……方丹说看书时就会忘掉外面那些可怕的事。黎江很想多给方丹找些书来,可现在找一本书太难了,图书馆都被查封了,而且最近一些地方已经开始烧书了。黎江只能通过一些秘密渠道给方丹借书。有时走在路上,他总是小心地把书藏在衣服里,躲避着一双双充满警惕性的眼睛,直到走进楼门他才松一口气。
    黎江在方丹的门口站住了,他看见屋门敞着一道缝,他轻轻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声音。他小心地推开门,屋里十分安静,小米不在,方丹在床上睡着了,那只小猫蜷在她的枕边。黎江走过去,轻轻坐在方丹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注视着她,昏暗的光线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黎江心里涌起无限同情。他想起第一次看见方丹的情景,在阳光喷洒的金线中,坐在窗前的方丹是个多么光彩照人的女孩子啊。
    黎江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方丹的床边,她的笑声感染着他,让他不知不觉地也快乐起来。过去他在学校几乎不太跟女同学说话,他不像维嘉,故意做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不理睬她们,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内心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作怪,让他在女生面前总有些腼腆和局促。可他在方丹面前却是放松的,自然的。她爽朗的欢笑,她的纯净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了他。有时方丹让他检查她的代数作业,要是全做对了,他就用红笔郑重地写一个甲。这时方丹兴高采烈的样子,总是让他忘记了她的病痛,只觉得她像一个低年级的女生一样喜形于色。
    黎江打开书包,想把方丹要的书拿出来留下,却摸到一把报纸的碎片,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赶紧把报纸的碎屑悄悄地塞进去,轻轻吁了一口气。他想起方丹那天问他,现在小说都成了毒草,不能读了,还能学《代数》吗?《代数》是好书吗?那会儿,黎江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黎江感到一阵怅惘,他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对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宇航理论着迷,那些奇妙的火箭中队,让他充满了参加未来的星际航行的幻想,他曾雄心勃勃地用自己仅有的那点数学知识,对第一,第二,第三宇宙速度的公式进行推演,那些缜密复杂的计算常常让他绞尽脑汁,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可他却乐此不疲。在分析、演算和推理中,黎江的性格变得稳重,也让他注重实际,对什么事都认真思考,决不盲从。他熟读那些他能够找到的科普书籍,思考和推论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这点他和维嘉不一样。唉,维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黎江目睹了维嘉从一个热情奔放,充满浪漫幻想的中学生,到一个狂热的红卫兵的转变,在学校里,在大街上,维嘉是一员冲锋陷阵的骁将,他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组织大批判,大辩论。在他的身后有大群大群的追随者,在那样的场合,维嘉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要扫荡旧世界,并且为世界的新生呐喊。可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回到朋友们中间,关上屋门的时候,却仿佛变了个人。他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背诵普希金的诗句,那些诗句让他的双眸里重新现出了黎江所熟悉的目光,可那目光已经暗淡了许多,偶尔也流露出一丝迷惘。
    面对现实,黎江想得更多的还是未来,可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他忧虑。他不愿过多地把事情往坏处想,他在内心深处怀恋着过去那安静的课堂,灯下苦读的日子,因此,他极力避开那些有可能让他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的东西,他在心里默祷着动荡不安的日子尽快过去。他找出那些被扔在屋角的旧的习题集,反复地演算,做题,让自己的内心竭力避开那些喧嚷和躁动,企图用钢笔在纸上飞快划过发出的沙沙声盖过外面惊天动地的噪音。虽然他觉得自己仿佛忽然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一个人身单影只,可他还是在那些精密的思考和推演中得到了乐趣。他深信科学巨大的力量会拨开心头的阴云和迷雾…… 
    黎江的手又一次伸到书包里,摸出一本初中《代数》,轻轻地把它放在方丹的枕边。他看见方丹的鼻子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感到一阵闷热,这才想起窗子被糊上了。他发出一声叹息,当这场政治风暴袭来的时候,很多人失去了安宁的生活,一些从未承受过痛苦的心灵也经受着痛苦的煎熬。可是,比起方丹,黎江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他的生活里毕竟还有新鲜的空气和充足的阳光啊。过去方丹的生活里比别的孩子少了很多自由和快乐,她只能凭借这个窗口,看着别人奔跑游戏,然而,现在她却连这点快乐都没有了……
    喵呜……一声猫叫,打断了黎江的思绪,小猫看了他一眼,又把身体蜷成一个毛茸茸的雪球睡了。它的一只小爪弯弯地搭在眼睛上,爪子下面露出粉红的鼻子尖儿。黎江被小猫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幸好方丹的身边还有这个可爱的小伙伴儿,他心里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方丹还没有醒。看看桌上的闹钟,黎江踮着脚尖走出去,轻轻带上了屋门……

 
24

 
    那本《代数》给了我无尽的回忆,它是我少女时代异常珍惜的。后来我想,我之所以珍惜它,并不仅仅因为它包含着那么多未知数,还有更多的东西。那时我很难说清它给了我什么,今天也依然很难说清楚。复杂是少女的本性,而不像艺术作品中塑造的,描绘的。作品中的少女往往是美丽的,单纯的,天真的,或是……绘画、雕塑,只让少女永远保持了一副表情或一种姿势,她们将永远是静止的,我并不信任那样的少女。美丽的复杂,复杂的美丽,这或许是一个少女的真实写照。我已经不能准确地找回记忆中的一切,我只觉得那是我最不诚实的日子,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与鬼鬼崇崇偷偷摸摸藏藏掖掖这些不高尚的词语有什么关系。而实际上,我做了。鬼鬼崇崇偷偷摸摸藏藏掖掖给过我一种无名的激动和快感。那些天黎江告诉我,外面正在大批地查抄书籍,据说,还要把那些被打成毒草的书焚烧掉,那些书有很多曾被称为不朽的名著。人,仿佛具有一种反叛的天性,精神或欲望越是被禁锢,人就越会迸发出更大的反抗力量。那一时期的阅读也一样,越是被查禁的书,人们阅读的愿望就越强烈。很多书都被用巧妙的方法偷偷藏起来,在一双双渴望的手中悄悄传递着。黎江借来的书期限总是很短,他说,那些等待借阅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长的名单。我经常迫使自己在一个晚上读完一本厚厚的小说,我的眼睛不得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字里行间飞快地奔跑着,迅速地囫囵吞下整段的句子。每读完一本书,我都要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即使这样,也不能抑制那种炸裂般的疼痛。当又一本书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读。能够从从容容读完一本我所喜爱的书,成了我最大的愿望。
    那时,我完全忽视了自己本应单纯的年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天开始,总是偷偷摸摸地做事,读书、写日记也总是鬼鬼崇崇,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读书时,门外有一点声响,我就像最机敏的动物一样,把书藏在一边。开始我很难平静自己,后来,我居然会在陌生人面前脸不改色。可心却在胸腔里跳得通通响。我和人们悄声说话,如同过去地下工作者秘密地进行什么计划,悄声说话制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这种紧张让人颤栗,说话哆嗦。
    屋里越来越闷热,没有一丝风。我在闷热中透不过气,读书是忍耐的一种方式。读着书里的故事,我就忘了周围的一切。从《在人间》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主人公怎样历尽坎坷,饱尝了人世间的痛苦。当春天的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伏尔加河水涨得满满的,大地显得热闹而宽阔,主人公来到一艘轮船上,结识了正直的厨师斯穆雷,在他的帮助下开始读书……可惜,我还没有读完,书就被拿走了,我只能在记忆中去追寻那些匆匆掠过眼前的人物。在《热爱生命》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一种力量。在那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人的体内,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它是不能用坚韧顽强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但它却使这个垂死的人挣扎着通过了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当他被饥饿的狼扑倒在地的时候,用他的牙齿深深地咬进狼的咽喉,把狼咬死。这个力量就是信念和意志。它产生于思维,它是在人的大脑中时刻进行着的一种活动,也是人与外界长期磨炼、交融的结晶体。它闪闪发光,耀人眼目,但却是来自每天的平凡和平凡之后的思索。我多么希望能把这本书保留在身边啊!可黎江来拿这本书的时候,我却不能让另一双等待的手失望。
    生活中有太多的问号,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书突然间都变成了毒草?过去,我想起维嘉曾给我朗诵过的诗,听,听那云雀……云雀在高空里盘旋,鸣叫,向人们传达着天空的广阔,也带着我的思绪到那无限之中去遨游,让我忘记了这屋子的昏暗和狭小,忘记了自己在病床上的局促和笨拙。我有时沉浸在诗篇里,只觉得耳边回响的,已经不是维嘉抑扬顿挫的朗诵,而是来自遥远的,又仿佛是近在眼前的鸟的鸣唱。它紧紧地环绕着我,我的心灵与这壮丽和激越融为一体……维嘉的朗诵在我耳边渐渐低落下去了,回到现实中,面对眼前严峻的生活,我把自己更深地沉入到书的世界里,让思绪回到那些过去的年代,和那些在黑暗和死亡之中寻求光明和生存的人们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愤怒一起激动,一起吟诵写在墙壁上的诗句;或是一起走进崇山峻岭,在森林里,在篝火旁,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书里那些宁死不屈,大义凛然的形象,如同一团团模糊的,但却跳动的火焰在我的眼前闪烁。我想起黎江曾经在《红岩》的扉页上写着:任何化学物质产生的火焰,最终都会熄灭,而用生命点燃的火焰将永远燃烧。
    绿色的世界仿佛是在一个夏季的夜晚忽然荒芜的,暴雨之后是酷热的阳光,毒草滋生出来,邪恶而疯狂地迅速生长,几乎所有的书都是毒草了。我只能让黎江帮我找来他学过的课本。我枕边的《代数》已经很旧了,书边已经磨毛,书页已经有些卷曲、破损,可是书的封面却还很完整,它以前一定是被书皮包着的。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在数学的王国里,只有勤奋和智慧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下面是黎江的签名。
    黎江给我讲过,在奇妙的数学王国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和符号是平等的,谁也不统治谁,因为它们谁也离不开谁。可是,要探索数学王国的奥妙,解开无穷无尽的数字之谜,只有勤奋和智慧。勤奋和智慧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伟大的数学家,是他们不断地向人类揭示自然界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奥秘。那些了不起的人!黎江告诉我很多数学家的名字,阿基米德,欧几里德,祖冲之,莱布尼茨,牛顿,高斯……他们对人类科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可他们谁也没有宣称自己是数学王国的君主。黎江说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是的,我见过他们的画像,祖冲之有长长的胡须,一副慈祥的样子,他的额头很突出,我觉得数学家的额头都是很突出的,黎江也是,对了,他也有高高的额头。我忽然很想看看黎江。每次他坐在我的床边,都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像一个兄长那样,我有时觉得在他身上还有比兄长更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我想起黎江,哦,他的目光明亮深沉,还有他淡淡的微笑……我突然有一种激动夹杂着说不清的,隐隐约约的感觉,那是从我的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涌出来的,我有点儿慌乱,心也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哪里蹦出来。我连忙重新把书翻开,书的第一章是二元一次方程,X+Y=?两个未知数的四则运算产生了一系列奇妙的方程式,世界上的一切原来都是未知数。未知数碰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

 
25
 
    院子里又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外面很快就热闹起来。有一种缺油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扭扭的怪叫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是什么声音啊?
    这些天,一到早晨,院子里就传来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我不知道外面的人在做什么,糊在窗上的报纸遮住了我的视线。坐在昏暗的窗前,我越来越留恋过去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很想看看窗外的小柳树,还有那些整天站在柳枝上吵闹不停的小麻雀。我还想看看鸽子鸣响着鸽哨飞翔在蓝天里,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啊!好几次,我真想把糊在窗上的报纸撕下来,可是想起爸爸糊窗的那种严峻的表情和他再三的叮嘱,我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哨音和吱吱扭扭的怪叫声仍不时从窗外传来,外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顺着窗上的报纸看来看去,很想找到一个缝隙,哪怕只向外看一眼,可是报纸糊得太严了,我终于忍不住用食指在报纸上捅了一个小洞。一缕亮光刷地就透进来了,我把一只眼睛贴近小洞向外观望,外面的强光刺着我,我眨眨眼睛,睫毛擦着纸边发出轻微的声音。当我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我吃惊地发现,院子里的一切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原来很整洁的院子现在变得脏乱不堪,远处的围墙上糊着一些被风雨剥蚀的残缺不全的大字标语,凡是有人名的地方都用红笔打着叉,遍地的碎纸屑在不时掠过的风里一团团胡乱滚动着。我最吃惊的是,窗前的小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被拦腰撅断了,只向天空伸着一个苍白的木茬子,我心里一阵难过,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孩子们欢笑的大院子。
    嘟都——
    哨音又响了,循声望去,我看到在院子的一角竖起了一个很大的木头三角架,架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滑轮,一根很粗的绳子顺着滑轮垂到三角架中间的地底下。三角架一旁站着几个人,他们一字排开,抓着绳子的另一头,每当哨音一响,他们便起劲儿拽着绳子往后退,铁滑轮立即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不一会儿,一个装满黄土的大抬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于是,等在三角架旁的两个人吃力地抬起大土筐,把它们翻倒在一个越积越高的土推上,然后,又把空土筐送回到地底下去。
    那些人站在酷热的阳光下,蒸腾的热气在他们身边颤抖着上升。他们身上皱巴巴的衬衣挂着一片片的汗渍,打了补丁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屑。他们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的人胡子也很长,被阳光暴晒的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猛一看,那些脸上的表情都很木然。我觉得他们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服苦役的人。
    又一筐土被拽上来了,那两个等在旁边的人过去,将大土筐抬起来,刚走了两步,前边一个人猛地被绊倒了,大土筐呼啦倾倒在他身上。另一个人赶忙扒开黄土,将他扶起来。摔倒的人腿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土推旁,抓起一把铁锨,把翻到地上的土急急忙忙地铲进筐里。黄土仍不断地被运到土推上,那个人始终拖着受伤的腿往来奔忙。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被那沉重的土筐压倒。
    姐姐,你在干吗?
    我回过头,看到妹妹手里拎着菜篮子,正站在门口望着我。
    小米。我揉揉因为窥视太久而累疼的眼睛问,外面那些人在干什么?
    他们在挖防空洞呢。妹妹关好门走过来。
    防……防空洞?挖防空洞干什么?
    我听维嘉说过,将来要是打仗了,人们就躲在防空洞里。
    我又问,那些挖防空洞的是什么人啊?
    他们都是受批判的人,就是牛鬼蛇神,你看,还有人专门千管着他们呢。
我又把眼睛贴在纸洞上,发现那个像小山似的土堆上站着一个戴袖章的红卫兵。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在那些干活的人面前,他偶尔威风凛凛地双手叉着腰大声训斥几句,而更多的时间,他却顽皮地在土堆上跑上跑下,有时还趴在土堆上,用一根木棍当机枪,瞄着那些干活的人,嘴里达达达地学着枪响,向他们扫射。鲜明的爱憎让他对那些被叫作牛鬼蛇神的人做出了非常残酷的表情。
    另一个红卫兵坐在树荫下一个扣着的土筐上,正低头在本子上写什么,许久才站起来,直直腰,甩了甩齐耳短发——是个女的。她把本子装进口袋里,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影十分熟悉。她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黑黑的短发上扎着一根歪辫儿,阳光照着她浑圆的肩膀,照着她束在腰里的闪亮的皮带,她慢慢转过身来,阳光在她圆圆的脸上倏地反射出一道亮光,她戴着眼镜。
    啊,原来是燕宁!我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真的是她!
    燕宁走到三角架跟前,看看新挖出的黄土,抬手指了指下面的洞口,大声命令那些与她的父辈同龄的人。那些人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默默无言地听着。燕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朝他们一挥手,于是有个人站进大土筐里,双手紧紧抓住绳子,随着铁滑轮刺耳的响声,他很快就沉到地下去了。
    下午,窗外忽然传来纷乱的叫嚷声,我赶紧趴在窗台上,把眼睛贴在那个小纸洞上。我看到一些人围在三角架跟前,有的人蹲在那里,有的站在那里俯身向人围里张望。小米,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说。
    我去看看。妹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飞快地跑出门去。外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接着人们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那个摔伤了腿的人被人背着走出来,他脸色蜡黄,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无力地在背他的人胸前悠荡着。燕宁指挥那个男红卫兵跟着他们向大门口跑去。剩下的那些人无言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目送他们离去,那个和他一起抬土筐的人有点茫然地立在那里,手里默默地绞拧着一块脏毛巾。
    妹妹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姐姐,他们说那个人犯了心脏病,快要死了。妹妹说着猛地打了个冷战,我也更害怕了。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干活的人又重新排好队,低垂着头站在那里。燕宁神情十分严肃地站在他们面前,用十足教训的手势对他们讲着什么。燕宁一边讲,一边在他们面前不停地挥着胳膊走来走去。她就这样足足讲了有半个小时,最后她又命令那些人开始干活了。
    我对这一切感到惶惑。现在不是战争年代,却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究竟谁是这场战争中的敌人呢?难道真是爸爸,是这些挖防空洞的人吗?过去,他们许多人都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过浴血奋战的革命者,而今天,他们却被新的革命者——红卫兵以百倍的憎恨打倒了。
    窗外的世界多么可怕呀!
    我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我的窗子糊起来,他是想为我保留一片宁静的天地,可是他却没有力量抗拒他抗拒不了的东西,爸爸,好爸爸……我觉得泪水正顺着我的腮边滚落下来……
    天渐渐黑下来了,院子里的三角架上吊着的一只大灯泡亮起来了,强烈的灯光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有人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刺眼的灯光便在他身旁的地上拖起一道长长的影子,好像魔鬼给他施了分身术。当一阵晚风吹过,那盏吊灯就晃动起来,于是院子里的一切也都在灯影里晃动着,大三角架的黑影如同一个凶恶的,张牙舞爪的魔鬼。那些人还在不停地干活儿,铁滑轮吱吱扭扭怪叫着,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挖防空洞,而像在为魔鬼挖掘坟墓。
    我不愿再看到那些干活儿的人,更不愿看到盛气凌人的马燕宁,自从吃忆苦饭发生争吵之后,燕宁就再也没有来过。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懂,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里,燕宁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那热情的微笑不见了,她的镜片后面,剩下的只是冷酷的表情。
    我不禁想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民间故事。故事里说,从前有一个人心地非常善良,他总是热心地帮助别人。当他看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疾苦,他那颗善良的心就会不安地跳动。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为人们寻找幸福,无论山多高水多远,我也要去!他的话被一个魔鬼听到了,魔鬼的脸上露出了阴险的冷笑,它决定到途中去等待善良的人。善良的人翻过了无数座高山,越过了无数条大河,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他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究竟能不能找到幸福呢?这时,魔鬼出现了,它问,你真的要去寻找幸福吗?是啊。善良的人回答。魔鬼大笑起来。善良的人奇怪地问,你笑什么?魔鬼说,我笑你太傻。你瞧,其实幸福很容易就能找到,就看你肯要不肯要。说着,魔鬼举起一块黑黑的石头,只要你换上这颗心,你就能找到幸福啦!善良的人听信了魔鬼的话,让魔鬼取走了他那颗善良的心。当那颗黑色的石头落进他的胸腔里,他立刻变得冷酷而残忍,他再也不关心和同情别人,却帮着魔鬼给人们带来苦难,他的心不再感到不安,因为那是一颗坚硬冰冷的石头。燕宁是不是也换了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