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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十五)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26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霉湿味儿。黎江被拖进来,扔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角,耳朵里一阵轰鸣,立刻失去了知觉。地下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摔上了。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通往上边楼梯的门也被关上了,周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飘飘忽忽的意识把黎江从昏沉沉的深谷里拽了出来。他的思绪被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觉包围着。渐渐地,那些幻觉清晰起来。他看到自己正在拼命奔逃,两只手紧紧捂着偷藏在衣服里边的书本,但是眼前的每一条路上都是火光和人群,无数个声音在狂暴地吼叫着,抓住他!黎江的心狂跳不已,眼看着大火从四面八方向他蔓延而来,他感到惊慌和恐惧。滚滚浓烟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暗,他扑打着迎面而来的烟雾,焦急地寻找着出路,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四周的追赶声又逼近了,他无可选择地一头冲了进去。
    小巷里出奇地安静,两旁耸立着笔直的高墙。黎江松了口气,靠在墙边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扶着墙壁,但是,他的手触到的不是坚硬的砖石,而是一本本厚厚的书。他惊喜地抽出一本,啊,是《牛虻》,他高兴地一页页翻开了,贪婪地读起来。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被抽去书本的墙洞口,一缕火焰像一条红色的游蛇蹿了出来,它屏着呼吸向黎江逼近了。他焦急万分地想提醒自己,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看到自己仍然毫无觉察地在看书,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火蛇燃着了书墙,又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偷偷喘息着,伸直了鼻子鬼鬼崇崇地嗅着,嗅着,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黎江疼得猛地一抽搐,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立刻感到自己被昏暗吞噬了。他的心还在紧张地狂跳着。略一定神,他发现刚才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幻觉,耳边的确有个家伙正喷着细微的气息窥视着。他心里感到冷森森的,一动也不敢动,耳边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时,一个又湿又凉的鼻子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了,大概不甘心放弃被自己咬出来的血腥,那鼻子在黎江的耳边嗅着,嗅着……他猛一扭头,看到一个受了惊吓的毛茸茸的小黑影拖着一条细长长的尾巴,仓皇地奔向墙角,溜着墙边飞快地逃走了,原来是只老鼠。
    黎江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搜索着,很快就辨别出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学校后楼的地下室,过去他和维嘉曾来捉过迷藏,从门口进来,再钻过透气窗爬到外面去。现在,透气窗上的玻璃被砸光了,窗框上横七竖八地钉着木板,板缝里透进来的线一般的风丝,一阵比一阵凉。夜,已经深了。校园墙边的白杨树上,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已经安静下来。墙根儿那些挂着夜露的小草底下,蟋蟀们正抖着双翅,瞿瞿地奏出合鸣。
    突然,一股蜡烛味儿和一丝摇曳的烛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负责看守黎江的红卫兵耐不住夏夜的困乏,踏着空洞的回声来到门边,把头歪靠在囚室的门上,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一阵吱吱的尖叫声从面对墙角传来,黎江看到一串幽幽的寒光沿着墙边散开,迅速向门边溜过来,不由打个寒战。他竭力镇定自己,仔细一看,原来是黑糊糊、贼溜溜的老鼠。他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刚才被咬破的耳朵,不觉厌恶地皱紧了眉头。谁知被牵动的额角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有些黏稠的、暗黑色的液体沾在手上,他心里一震,那一定是血!
    下午,那些人把他打得太狠了!
    最近,城市上空整日弥漫着不散的烟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被砸烂的古董碎片和燃烧的火光,学校的操场已经成了大批书籍的焚尸炉,红卫兵们每天都把一车车书籍拉到这里来焚烧。
    就在这个下午,黎江负责跟一辆运书的平板车来往于图书馆和操场之间,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最不愿做的事情。他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缓慢了。来到图书馆,面对一排排书架,面对一行行排列整齐的书籍,他木然呆立着,仿佛看到无情的大火正在向这些无声的语言扑来,仿佛看到一排排书架像一堵堵坍塌的墙,稀里哗啦地歪倒在浓烟烈火之中,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哎,黎江,你怎么啦?快搬呀!在窄窄的过道上,一个同学托着一大抱书碰碰黎江,诧异而关切地望着他。他赶忙侧过身子,那位同学挤过去,后面的同学又抱着书本挤过来,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注意地看一眼发愣的黎江。于是,他垂下眼睑,匆忙地拐进一条横道,沿着书架走向深处。光线越来越暗了,黎江看到有些书架已经被搬空了,他心里也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他倚着书架又一次陷入沉思。多少年来,书一直是他的好朋友。更深夜半,它们常常伴着他在灯光下畅谈。他觉得书开阔了他的视野,让他的生活丰富而有意义。回味着那些书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记忆中与书中的人物携手漫游,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为这些等待被押上刑场的死囚送行。
    他想起一个不眠的长夜,他入迷地读着《牛虻》,直到黎明的曙光映到他手中的书页上;院子里的草遭到人们的践踏染成红色了,统统都红了,竟有那么多的血!那血从面颊上滴下来,从被打穿的右手上滴下来,从受伤的肋部像一道又热又红的瀑布那么涌出来。竟连一绺头发也浸在血里了……啊,那是临死时淌出的汗,那是由可怖的痛苦煎逼出来的!
    现在,连那被人践踏成红色的草和树下那个漆黑的深坑也要消失了,消失在毒炽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中。牛虻将永远失去生与死的权利!
    抚摩着一排排空寂的书架,回想着过去给过他多少欢乐,牵动地多少情感,现在却荡然无存的书本,黎江不禁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书啊,它们来得多么不容易。书是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悲与喜的交织中碰撞出来的火花,书是多少深思熟虑的头脑对社会,对人生反复思考的结晶,书是多少血与泪浸泡出来的生活教训,书又是多少哲人对后代的期望和启蒙。一把火,燃起来多么容易,灰飞烟灭的时候呢?
    黎江觉得眼前混沌而灰暗,他的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扯了扯白衬衫的领子,他的领子已被人撕扯得破烂不堪。他仰起脖子,把头靠在墙上,不想却引起一阵更厉害的头痛,他不由用双手抱住脑袋,伏在屈起的膝头上,想止住疼痛。过去他从不知道头痛的滋味儿。黎江强力忍着,忽然想起《牛虻》中的列瓦雷士,他总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他的忍耐精神深深地打动了黎江。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给方丹讲过《牛虻》,给她描述过牛虻坚毅的生和悲壮的死。方丹已经好几次恳求他了,黎江你一定帮我借一本《牛虻》。牛虻,牛虻,一定要为方丹找到一本《牛虻》。
    唔,就是那一会儿,黎江的记忆清晰起来,他转向书架,坚定而固执地一排排寻找着,寻找着……终于,《牛虻》映进了他的眼帘,他飞快地把书抽出来,看到封面上那张带着刀疤的脸浮着坚毅的神情,他紧紧把书捂在胸口上,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喃喃地念叨着,我不会让火把你烧掉,不会……他心里那样兴奋,他要去对方丹说,有了,这就是你要的《牛虻》!他好像看见她伸来的双手。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回想着,他听见有人喊他,嗨,黎江,你这家伙磨蹭什么呀?快出来,车要走啦!门外的叫喊惊醒了黎江,他答应着急忙往外走,蓦地,他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愣住了,怎么能这样出去呢?怎么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把书拿走呢?这样,不等走出几步就会被捉住。不行,必须把书藏起来!黎江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静静的,没人,他慌忙把书藏在白衬衣里,顺着窄窄的通道往外走。陡然间,又一个熟悉的书名映进他的眼里——《斯巴达克思》,他不由自主地刷地抽出来藏在衬衣里,又胡乱抱起一摞书托在手上,径直向门外走去。
    操场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红卫兵们乱纷纷兴奋的叫嚷。黎江屈起胳膊,用双手使劲儿挤压着藏在衬衣里的书,直到走进操场,看见大家的视线都被堆积在地上的五花八门的书吸引过去,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操场中央堆积的书像一座小山,风吹着散乱的纸页,一个个封面簌簌抖动着,颤栗着,就像一张张恐惧的脸。
    闪开,闪开,点火啦!
    黎江看见燕宁神情兴奋地在人圈儿里活跃地挥着胳膊大声叫着,她的脸红红的,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书堆旁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对他说,刘援朝,给,点火吧。
    嚓!一根火柴在刘援朝的手上擦着了,他抛向书堆,火柴划了一道橘黄色的弧线落下来,在风中闪了闪,熄灭了。又一根火柴燃着了,它躺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很快燃尽了自己,留下了一条细嫩的白灰。燕宁一弯腰,伸手抓起一本书,哧哧地扯成一束束长条,将纸屑堆在刘援朝面前。纸条燃起来了,一根根纸条燃烧着跃入巨大的书堆,他们就这样点燃了一处、两处、三处……一股股淡淡的蓝烟袅袅升起在书堆上。书页飞快地蜷缩着变成褐色,又变成黑色,变了形的黑色纸页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股浓黑的烟柱。紧接着轰的一声,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呼呼怪叫着。成千上万本书在烈火中燃得通红,像一块块放射着光和热的红砖。火舌借着风势贪婪地舔噬着书本,火星密集地飞舞着升起来,风声呼呼地在人们耳边喧噪着,火光烤得人脸颊发烫。
    黎江的手不由攥成了坚硬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前的书山火海中,蒸腾的热气托举着柳絮般轻盈的纸灰不断飞升,飘散在银灰色的天幕下。炽热的气浪随风冲来冲去,大墙周围的白杨树都在热气中颤抖。它们摇摆着枝条,哆嗦着树叶,发出哗哗的、绝望的哀叫。这些可爱的白杨树也要陪着书堆殉葬了!
    火光跳动着,映红了黎江的脸,炙痛了黎江的心。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有的人一边骂着毒草,一边往火里扔书。黑灰和火星被溅起来,疯魔一般地冲天而去。
    扔啊!扔啊!周围有很多人在疯狂地叫喊着。
    黎江觉得,那就像《斯巴达克思》中的角斗场上,九万多观众对失败的角斗士发出的死亡的信号,又像那个发出执行牛虻死刑命令的中尉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喊着,预备——瞄准——放!
    于是,血光里垂死的角斗士在剧烈的痛苦中痉挛地弯曲着身体,他用那非人的可怕的声音喊道,万恶的罗马人!
    于是,牛虻慢慢举起那只打断了的右手,把十字架推开去,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被涂上了满脸鲜血……
    不,不!黎江恐怖地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眼睑后面却仍然是一片动荡的血光。大火扑上来了,血光涌上来了。那些英勇的奴隶,那个无畏的牛虻,仿佛一齐对着黎江的耳朵大声喊着,我们又要去死啦!
    黎江忽然想把那些不屈的灵魂从浓烟烈火中拯救出来,他不顾一切地伸出了双手……哗啦,藏在衬衣里的书猛地掉了出来,两旁的人顿时都被惊呆了。
    马燕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黎江。
    好啊,他偷毒草!刘援朝第一个省悟过来,愤怒地叫道。
    黎江耳朵里嗡地一响,只觉得脑袋迅速胀大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不再跳动。人群狂怒的呼喊声仿佛离得很远。
    真反动!他竟敢明目张胆地偷毒草,快抓住他!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一句话点醒了黎江,他猛地低头捡起掉落的书本,推开围拢过来的人群,钻出人圈,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快,追上他,抓住他!更多的人不但高喊着,而且呼隆隆地追了上来。人群轰地一下散开了,像一股黑色的潮水涌向黎江,要把他吞没在愤怒的洪流之中。黎江在人们举止失措时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再有几米,他就能冲到大街上,借着他所熟悉的游龙般相互穿插的小巷,或许就能侥幸逃脱了。谁知,就在他冲向操场大门的一瞬间,一条运书的车龙恰巧涌进门来,迎面堵住了他的去路。混乱中,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一齐攻来,前后左右响起一片狂怒的叫骂,黎江被人们推来搡去,密密麻麻的拳头在他的眼前晃动。黎江脑子里此刻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保住他拼着性命抢来的这两本书,保住他的《斯巴达克思》,他的《牛虻》……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死死护着,十指像弯拢的铁钩那样牢牢地抓住书的边缘。
    黎江的举动越发激怒了围攻的人们,他们一边殴打他,一边伸出更多的手恶狠狠地撕扯他手里的书。封面被撕破了,书角被扯碎了,黎江的手背和胳膊上也被抓出一条条血道子,头被打得发蒙了,腿被踢得瘫软了,他眼前那些因愤怒而变得可怕的人脸变得模糊不清了,耳边震响的怒吼声渐渐变成了遥远的轰鸣……
    哎,战友们,战友们,大家别打了,别打了……
    就在黎江即将歪倒的发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猛地从人圈外面高喊着挤了进来。战友们,不要让他干扰了我们的大方向。大家去烧毒草,我们把他押到红卫兵司令部去处理,这两本书正好做罪证!
    黎江抬起头,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双熟得不能再熟的眼睛,那双眼睛飞快地向他示意。就在那些手缩回去的时候,黎江也停止了反抗。黎江被两个人半拖半架地拽起来,推搡着往学校走去。他的意识开始昏乱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但他仍然抱着书,一步步走出操场大门。
    黎江在黑暗中轻轻抚摩书的封面,就像抚摩着有生命的东西。他觉得残酷的经历让这两本书变得更加珍贵了,一定要把它们带出去……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午的举动已经把操场上的大火引到他身上来了,那些愤怒的人也许不会放过他的。
    可那双熟悉的眼睛给他的暗示说明了什么呢?
不行,不能坐在这里傻等,要想办法出去!他忍着伤痛站起来,摸着黑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动静,门外的红卫兵还在熟睡。他又摸到透气窗前,发现被钉死的木条十分牢固,用力一推,立刻发出吱嘎嘎的响声,在深夜空洞洞的楼房里,那响声格外刺耳。黎江赶忙又坐回墙角。外边的人被惊醒了,打开门看了一眼,蛮横地喝了一声,老实点儿!又走出去锁上门,呼呼地打起鼾来。
    黎江失望而担忧地坐着,困倦极了。经历了那样紧张的一个下午,他的精力几乎耗尽了。他的头歪靠在肮脏而又潮湿的墙上,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看到方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对着黑暗微微一笑,带着这笑容沉入了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黎江被惊醒了,只听到楼梯口有个人冲这边喊着,嗨,快去报告,辩论的打上门来了!门外的看守睡意蒙眬地答应着,跌跌撞撞地摸着黑跑了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喊嚷声乱成一团,盘踞在上层楼房里的红卫兵们一窝蜂似的拥出楼门,听声音,脚步声都奔向了学校前门。
    黎江不知出了什么事,竖起耳朵倾听着。过了一会儿,寂静重又回到了空空荡荡的教学楼。窗外的蟋蟀被那阵惊扰吓得停止了鸣叫。周围静悄悄的。
    突然,黎江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隔着窗板传来,好像有一条巨大的蟒蛇正贴着地皮爬近窗口……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周身的血液像冻住了一般。这会是什么怪物呢?
    咔嚓……咔嚓……那怪物好像在啃钉窗子的木板。黎江镇静了一下,弯下腰,在黑暗的地上摸索着能够进行反抗的东西。
    嗵!随着一声骤响,一股午夜的清爽的凉风迎面扑来。黎江握着一根木棒一跃而起,借着银晃晃的月光,他看到一个黑影把头探进窗口。
    黎江,黎江!一个熟悉的声音压低了嗓门儿急切地呼唤着。
    哥哥!黎江扔掉木棒,惊喜地向前迈了一步。
    黎江,快出来,快!黎明焦急地催促着,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黎江高兴得几乎喊出来,他抓起那两本书,迅速而轻快地爬出窗口。他贪婪地深深吸进一口自由的清新的空气。隐隐地,他听到前门那边传来维嘉那抑扬顿挫的朗诵般的声音,心头一热,眼眶有点潮湿了。
    黎江紧紧跟在哥哥身后,贴着学校围墙的阴影一溜小跑,他的心紧张得咚咚狂跳。倏地,眼前闪出一条黑影,黎江一惊,猛地站住了。他刚要扑上去制止对方发出叫喊,却听到黎明的低语,快去告诉维嘉吧!那黑影飞快地应了一声,敏捷地跑了。黎明告诉黎江,这个是接应他的伙伴。
    黎江随着哥哥在黑暗中奔跑,他们尽量放轻了脚步,讨厌的落叶却仍在脚下沙沙作响。获救的喜悦让黎江兴奋得什么也不愿想了,过分的幸运让他怀疑眼前的事情是否真实。他抬起头,看到墨蓝的天空里,星星快乐地闪烁着,像放光的宝石。
    糟了!跑在前面的黎明猛地收住了脚步,把身体靠在棵大树上,并且把黎江一把拽了过去。
    怎么啦?黎江轻声地问。
    别说话!黎明贴着黎江的耳朵说,刚才进来的时候,花边儿围墙上有个缺口,咱们可能跑过了,怎么绕到楼前了。看,前边有人!他悄悄一指,黎江立刻看到一伙人正匆忙地向这边跑。借着月光,黎江看见那个看守他的人对他的同伙说着什么。显然,他的逃匿被发觉了。黎江一拍脑门儿,恨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校园的一切这样熟悉,怎么会闷着头瞎跑呢?尤其是怎么竟忘了哥哥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呢?他当机立断地说,走,不能呆在这里被捉住!黎江拉起黎明的手,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快,跟我来!他们照原路返回去,再有一百米就是那个缺口,他们可以很顺利地冲出去了。
    就在这时,楼房拐角处闪出几束手电光柱,另一拨人群出现在前方,他们照着每一处阴影,乱纷纷地吼叫着。
    黎江心里一阵发凉,绝望地站住了。黎明也看清了眼前的处境。进不行,退不行,等在这里束手就擒吗?不!他一低头蹲下去,急促地回头叫着,黎江,快,踩着我的肩翻到墙外去!
    不,你先出去!黎江也蹲下了。
    黎江,你,你犯什么傻?快出去,他们不认识我,不会怎样的!黎明气呼呼地瞪着黎江。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黎江终于无可奈何地踩着哥哥的肩头翻身上了墙。这下,他从大树的阴影中完全暴露出来了,两边追捕的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墙上的黎江。
    快,他在墙上!很多声音都叫起来。
    黎江,快跑!
    黎明抓起地上黎江掉落的两本书扔给他,用力一推他的脚,黎江翻身跳了出去。
    黎江越过马路,隐藏在一个门洞里,担忧地回头注视着。学校的围墙里手电筒的光柱乱闪,人声喧闹,吵吵嚷嚷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他似乎看见哥哥正孤身搏斗着,竭力想冲出人群,黎明所激起的愤怒像一股狂潮很快便把他吞没了。
    黎江擦去不知何时滚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扭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夜幕掩护下的人行道上。

 
27

 
    学校门外的人圈越来越大,夜风在人群中游梭般地往来穿行。维嘉暗暗高兴,心里说,来吧,都来吧,人来得越多越好。
    维嘉正在与台下的对手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今夜他的辩论台搭得很别致,伙伴们把乒乓球室里的两个长方桌子叠在一起,四个角上各站着一名手持松明火把的人。黑暗中,燃烧的火焰照着他们神情庄重的脸庞,跳动的火光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一簇簇黑蒙蒙的影子。
    看到这些,维嘉觉得好笑,他不禁想起那些原始部落集会时首领发号施令的情景。
    半夜三更搭起高台辩论本来就令人感到惊奇、新鲜,这虚张声势的架势又给这场辩论增添了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神秘气氛。辩论开始不一会儿,教堂楼的窗口探出几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显然是被这梦幻般的情形吸引住了。他们观望了一会儿,终于经不住好奇的诱惑,一个个叫喊着冲出楼门,蜂拥而至。
    维嘉站在火把照耀的中心。他搜索枯肠,拼命地演讲,一会儿慷慨陈词驳斥对手,一会儿又编些幽默故事引人发笑。他竭力想把台下的听众牢牢粘在他的舌尖上。人群中混进了几个捣乱分子,他们一边捏着嗓子攻击维嘉的观点、理论,一边却偷偷冲他扮鬼脸。维嘉强忍着笑意,给他们以有力的回击。表面看来,一场舌战正在人们的头顶激烈地展开。
    热烈的掌声和表示赞同的叫喊在人群中腾起,维嘉顾不得领略胜利者的喜悦,他心里牵挂着他的第二战场,声东击西,他在这里奋战的目的是解救黎江。但是维嘉不明白黎江为什么要冒冒失失惹出这场大祸。下午,他看见那么多人在痛打黎江,真的又急又气,恨不得越过人群,冲过去救出黎江,可是黎江却像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被汹涌的人流冲来卷去。在谩骂和殴打中,黎江倔强地坚持着,怎么也不肯放开手中的书。维嘉急得几乎要喊出来,黎江,快放开呀,那两本书还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吗?他心里暗暗责怪黎江,为了两本书去惹起众怒实在太不值得了,何况,那些书都是毒草啊!后来,他虽然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暂时救了黎江,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劫下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被别人押走,关进学校的地下室。
    当黎江被推推搡搡拥出操场大门的时候,维嘉突然觉得那不是他一向所熟悉的黎江了—那个温和忠厚而又有点腼腆的黎江。黎江的白衬衣被撕破了,上面沾着灰土,染着鲜血,乌黑的短发直立着,鲜血顺着额角缓缓地流下来。黎江的眼睛忧郁地眯着,目光正直望着前方,他的嘴角抿得很紧,挂着不屈的愤怒。他的手臂上尽是斑斑血痕,却仍然紧紧地抱着两本书。黎江多像电影里那些被捕的革命者啊!维嘉这么想着,眼眶里湿润了,他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救出黎江。
    维嘉和黎江是一对很有趣的朋友。在别人眼睛里,黎江似乎是维嘉的卫士,但维嘉心里明白,黎江是他的主心骨。维嘉办事有些浮躁,黎江却非常沉稳。过去经常是维嘉闯了祸,黎江想办法给他解围,这次倒了过来,他要设法救出黎江。
    夜色像一张绷紧的网,蟋蟀们发出急促的叫声,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维嘉,他明白,夏天的夜再长,他的精力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他拼命地讲啊,说啊,讲得口干舌燥,说得嗓子眼里冒烟。他的舌头巧妙地带着他的忠实的听众天上地下、山巅海底地飞来游去。看着那些越伸越长的脖子和越看越直的目光,维嘉欣喜地知道,他的演说是成功的,可是他的心却还在焦急地期待着……
     终于,有一张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维嘉,劫狱成功了!
    这句话像从头顶浇下来一盆凉水,维嘉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痛快极了!
    战友们,看吧!他暗示伙伴们,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这句预定的暗语刚一出口,台角的四支火把呼啦一下全部熄灭了,人们顿时陷入了墨一般浓的黑暗。维嘉趁机纵身跳下高台,混入人群。还没等那些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便和伙伴们一起躲进路旁的树影,然后,沿着围墙一溜小跑,隐没在黑暗老人布下的夜幕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