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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梦(十七)


文 /张海迪(肢体障碍)
 
 
31
 
    那时候我经常想到死。又过了好多年,我还活着。我那时活着,现在依然活着。而我那时的确是想死了。我的腿不停地抽搐。妹妹给我盖了一床棉被,可我还是很冷。被子有一股霉味,像是很湿,就像被雨淋了一样。我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湿土上,又凉又湿。我想起长满绿苔的院子,我跑着捕蜻蜓,在那样长满绿苔的地上滑了一跤。那一次我扛了一把大扫帚,妈妈在后面追我,她喊你回来你回来……可我不听,扛着扫帚歪歪斜斜地跑,我还使劲儿笑。妈妈越生气,我越笑,后来我摔倒了,我还笑。妈妈追过来,生气地瞪着我,又忽然笑了。我看看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稀泥,手上,膝盖上都有,我的脸上也一定溅上了有绿苔的泥点儿。我想妈妈就是因为这个笑我,而不顾我摔疼了哪儿。后来妈妈不笑了。她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越不叫你干什么事儿,你越……妈妈没等说完就猛一转身走了。我没有马上爬起来,我坐在稀泥上,用手胡搅身边的稀泥。我的手滑腻腻的。我忘了多久我才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桌上有几盘炒菜,还放着大馒头。我在门口站着,不敢进屋。我身上到处都是稀泥,那会儿我想,要是门前有一条神话里的河就好了,我跑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妈妈气冲冲地来到我身边,扯起我的一只胳膊,拎着我到院里的水管子那儿,拧大水龙头,水哗哗地响,我的脸、胳膊和腿都洗干净了,我的花裙子和布鞋也都湿透了。那一次我就是这么冷,像今天。可那时候我快乐。现在我痛苦得要命。我的尿布换了好几次,我的被子里又湿又冷,我在发烧,我快死了……
    我爬起来,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这会儿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一团痛苦,我是一团疼痛的火,红红的,耳旁烘烘地烧着。就像冬天火炉里熊熊的火焰,可火焰是美丽的……我很固执地想着,我为什么这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比如我睁着眼睛长时间凝视一个地方。这种凝视就是让时间从眼前飞走,这是窗外的风,是在眼前摆动的树的影子。一阵阵无法控制的颤抖让我疲惫不堪。我不停地喘息,就像一个被魔鬼驱赶着向前狂奔的人,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沉重感让我昏沉沉睁不开眼睛,我觉得黑夜降临了,墨蓝色的天空缀着一群璀璨耀眼的星星,陡然间,群星像急雨纷纷坠落,我也随着那些星星争急骤地坠落着。在不停的坠落中,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身体变得像羽毛那样轻飘飘的……
    姐姐……
    妹妹焦急而又惊慌的呼唤在耳边响起,她轻轻摇晃着我,把我从昏睡中叫醒。我睁开眼睛,看到妹妹脸上挂着泪水。小米……我想安慰妹妹,可是,我的声音却轻得像一缕微弱的风。不要紧,小米,给我水……我爬起来,喘息着,我一会儿就……就能好了……我说。可我觉得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我伸手从枕头套里摸出妈妈给我们的钱,我的手轻飘飘、软绵绵地,把钱递给妹妹。我说,小米,去请个医生来吧,快去……
    妹妹接过钱就往外走,在门边,她猛地站住了,又跑回来,倒了一杯水放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又把猫弟弟抱过来放在我枕边说,姐姐,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她匆忙地跑出去了。
    四周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觉得就像躺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等待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或许这就是死,我已经死了吗?死是寂静的,空荡荡的,是比寂寞还可怕的寂静。我睁大眼睛,我怕这样死……
    当外面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的时候,我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疑惑地倾听着,是妹妹回来了……是妹妹带着医生来了……我不知道妹妹请来了多少医生,因为我觉得那纷乱的脚步听起来是一群人。
    猛然间,嗵的一声,屋门被一只脚狠狠地踢开了,一阵故意跺得很响的脚步拥进屋里来。我惊恐地欠起身,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身影。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突然地闯进别人的家里?
    方丹!一个声音非常严厉地对我吼着。
    我睁大眼睛,那片身影清晰起来,原来是一群红卫兵。他们几乎都穿着军装,扎着皮带,左臂上都戴着红袖章。有个女红卫兵还把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军装外面,显得很有精神。她那张秀丽的脸上却显出一副很不协调的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没等我爬起来,她就双手叉着腰,神气十足地质问着我,喂,你怎么还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女孩子。
    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猛然从人群中响起,她是谁?我立刻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我看见一个镜片的闪光躲到人群背后去了,哦,是燕宁!我垂下眼睛不想再看到那张我所熟悉的面孔。尽管我没有力气,但我还是硬撑着爬起来,倚在墙边坐着。
    方丹,不要以为你躲在家里就能逃避文化大革命,你跟你父亲划清界限了吗?那个女红卫兵又厉声问道。在她质问我的时候,同来的人随便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就像一群入侵者用冷酷的目光打量着被自己践踏的别国领土,寻找着为显示自己而要摧毁的目标。
    我很恐慌,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要把它挤破。这时,猫弟弟也惊恐地钻到我的胳膊弯里。我把它紧贴在胸前,它弱小的身体发出的一阵阵颤抖传到我身上,我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好啊!一个男红卫兵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吼着,你为什么还不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他抬手指着我身后的墙壁,原来那里挂着一幅我和爸爸合影的照片。
    快说!还没等我回答,那个男红卫兵又怒吼着,抬起脚来,一下踢倒了一把椅子。他的神情好像在警告我,如果我不跟爸爸断绝关系,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我全身又颤抖起来,这会儿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又一次高烧正在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当我再一次被烈火吞没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
    站在后面的燕宁这时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甩甩短发,也毅然走到我的面前。我不愿意看见她,但听见她的语气比那几个人温和多了,方丹,快跟你父亲划清界限吧,难道你想和他一起做反革命吗?
    我抬起眼睛,看见其他的红卫兵都用赞许的目光望着燕宁。
    燕宁……你们……你们要我干什么?
    方丹,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我燕宁了,我现在改了名字,叫马宁,马克思的马,列宁的宁。她说着,傲慢地一仰头。方丹,我还要告诉你,今后你不要再跟你父亲说话了,要叫他反革命,不能叫爸爸!说完,她忿忿地一扭头,不看我了。
    不能叫爸爸了?我被她的话震惊了。
    哦,我每天都在思念爸爸,我盼望爸爸能像过去一样坐在我的床前,抽着大烟斗给我和妹妹讲故事。我愿意在我的眸子里映出他的微笑。我仿佛又看见在那个雨天里为我们读报的爸爸,他给我们讲述一位被烈火烧伤的英雄,眼里闪着泪光。爸爸走了以后,我在心里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呼唤过他,爸爸,爸爸……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不,我……我爱我爸爸……我情不自禁地说。
    好啊,你父亲是反革命,你敢说你爱反革命吗?
    他们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并且像炸了锅似的一齐吼叫起来。
    猫弟弟被这场意外的风暴吓坏了,它惊恐地翘起胡子,瞪着黄莹莹的眼睛,弓起身来,呜呜叫着,对那些人愤怒地抗议着,但是看到这么多陌生的人都在吼叫,它也许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又赶忙把头缩回到我的胳膊弯儿里。
    我无言地呆坐着,只是紧紧抱着像我一样全身发抖的猫弟弟。我的沉默更加激怒了那些人,他们一双双眼睛四处打量着,寻找着能够发泄愤怒的目标。
    突然,一个有一对美丽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尖叫起来,你们看,她让猫睡在床上,资产阶级的小姐才养猫呢!
    顿时,屋里所有的目光都狠狠地盯在了猫弟弟的身上。打死它!不能让她像小姐似的抱着资产阶级的懒猫!他们群情激奋地喊着,几只手一齐伸向了猫弟弟,猫弟弟惊恐地发出哀叫。放了它,放了它吧,别打死我的猫弟弟!我不顾一切,大声喊着……
    这时,一个男红卫兵从人群后面走过来,他的脸白白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目光和蔼地歪头看看我说。嗨,你别这么大声叫行吗?
    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叫起来,刘援朝,你干什么?谁让你管闲事了?
    刘援朝?刘援朝……我想起来,维娜对我说过,就是他给维娜写过信,他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哦,还有谭静、和平也对我说过刘援朝。和平还说让我和他坐一个桌……说他会吹笛子……谭静说,他学习好,还爱帮助人……也许……也许他能帮我,他能救下猫弟弟……刘援朝,你们别抓我的猫弟弟……
    刘援朝回头看看冲她叫喊的女孩子,没有理会。他接着对我说,这样吧,咱们先商量一下。说着,他从那伙儿人手中抓过了尖叫的猫弟弟,抱在胸前轻轻地抚摩着,用指尖细细地梳着它的毛。我擦擦眼泪水,十分感激地看着刘援朝。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有一点我放心了,猫弟弟暂时得救了。
    刘援朝拎起猫弟弟的脖子,掂了掂,打量着,好像要估出它的价值,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我,用比较温和的商量的口吻说,喂,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怎么样?他伸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又说,你要是能亲手把这张照片剪开,就说明你跟你父亲划清了界限,这只猫嘛,兴许还能还给你。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立刻涌到了头上,几分钟之前对他产生的好感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哦,刘援朝,你……你比别人更残酷啊!我永远也不会和你坐一个桌,我……我永远也不当你的同学,我恨自己把你想得那么好,你……你……刘援朝,我恨你!
    嗨,我说的你听见了吗?快把这张照片剪开吧。刘援朝又说。
    我抬起眼睛,望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在照片上,我正依偎在爸爸胸前,幸福地微笑着,爸爸也微笑着。过去,每当我难过了,只要抬头看看爸爸的微笑,就会高兴起来。在电闪雷鸣的黑夜,只要看到爸爸的微笑,外面那些怕人的事就仿佛离我远一些。每次看到爸爸的笑容,就好像听见他的嘱咐,方丹,你要相信爸爸,要相信……我就会增添新的勇气和信念。我不能剪开这张照片,不能……
    你还要不要你的猫了,啊?我劝你还是把照片剪了吧,别犹豫了!刘援朝说着把猫弟弟扔给我,又顺手摘下了墙上的镜框,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起来。
    我把脸贴在猫弟弟身上,泪水打湿了它洁白的毛。不,我不能让他们打死猫弟弟,自从猫弟弟来到我身边,它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它给了我多少快乐和安慰啊。它是我生活中的小伙伴儿,每当我难过了,只要唤一声咪咪,猫弟弟就会立刻跳到我的肩头,用它那带刺儿的舌头舔去我的泪水,还用它的小爪轻轻挠着我的辫子。每当我学会写一个字,总要先写给猫弟弟看,每当我得到一本有趣的书,总要先读给猫弟弟听,我们之间存在深厚的友谊,我决不能看着他们打死它……我紧紧抱着猫弟弟,它绝不是一般动物能够与之相比的。
    这时刘援朝从镜框里取出照片,连同一把剪刀一起递到了我的面前。我觉得我坐不住了,就要倒下去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快,把照片剪开吧!刘援朝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好像对我的沉默不耐烦了,见我不动,他又说,你这么顽固,看来是不值得人同情了。
    我必须作出选择。一团火又燃烧起来,我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晃动起来。我就要,就要倒下了。我像隔着雾一样望着刘援朝,望着他们这一伙人。我知道,他们说要打死猫弟弟,就一定会做得出来,可猫弟弟是一条生命,我怎么能看着它被他们打死呢?我抚摩着猫弟弟,它喵呜喵呜地轻声叫着抬起头,惊恐不安地望着我。哦,猫弟弟,别怕,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打死你……
    好啊,你不剪,把猫打死!
    打死它!
    在一片震撼人心的怒吼声中,刘援朝的脸涨红了,他一把抓起了猫弟弟,掐着它的脖子。猫弟弟叫不出声,眼睛哀求地看着我。还给我,还给我的猫弟弟……我喊着,用颤抖的手拿起照片,照片上的爸爸依然微笑地看着我,爸爸,如果你知道我把你从照片上剪掉,该会多么伤心啊!可是,我不能让他们打死猫弟弟……爸爸,爸爸,原谅我……
    快剪!快剪!
    我猛地抓起剪刀,眼睛一闭,耳边听到咔嚓一声。
    屋里出现了一时的沉默。刘援朝把剪开的照片仔细地装进镜框,重新挂在了墙上。然后又拿起那一半剪下的照片要撕掉,我猛地夺过爸爸的照片,捂在胸前。
    我要我爸爸,我要……
    他们一个个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被我突然的举动震惊了。
    燕宁胆怯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退到人群后面去了。
    这时候,刘援朝闯到我面前,拧起眉头,两眼在镜片后面怒视着我,好啊,你就是这样跟你父亲划清界限的吗?说着,他猛地捉住猫弟弟的一条后腿,大叫着,把猫带走,资产阶级的玩艺儿!
    猫弟弟惊骇地挣扎着,发疯般地又抓又咬。
    哎哟,你还敢咬人!刘援朝疼得大叫起来。
    打死它!
    摔死它!
    砸死它!
    在一片乱叫声中,刘援朝拧着猫弟弟的脖子,把它拎出门去,其他的人也跟在他身后,喊着嚷着拥出去了。猫弟弟在门外发出一声声惨号,那声音就像一个尖声啼哭的婴儿。我喊着,还给我,还给我的猫弟弟!刘援朝你说谎,我恨你……

 
32

 
    是谁在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是谁在热泪洒落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我从空中慢慢地落下来,落下来。方丹……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张俯视着我的脸上,微微蹙起的浓眉下闪着一对黑亮的眼睛,他的表情显出一丝忧虑。我仔细看看,啊,是黎江!我问,黎江,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怕他们抓你吗?
    黎江说,我不放心,就来看看你,现在都深夜了,我悄悄来的……黎江又问,方丹,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想着,目光在屋里扫过,看到了墙上的那个镜框,它依然像从前一样挂在那里,只是有点歪,镜框里的照片上只剩下我一个,还在那里歪着头微笑,我的周围是一片惨白。爸爸,爸爸呢……
    突然,我清醒过来,我猛地支起身,睁大眼睛,在屋里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哦,它没有了……他们打死了猫弟弟……
    啊!是谁?方丹,快告诉我是谁?黎江眼里就像喷出了火。
    于是,我对黎江诉说了那一切。我没有说出马燕宁的名字,可是我却永远也不能原谅她。
    猫弟弟……我伤心地抽泣着,妹妹也哭起来。
    黎江嗓音发颤地说,方丹,别哭了……
    我再也没有猫弟弟了……我一遍一遍地嘟哝着。
    黎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一边长久地沉默着,脸色渐渐发白了。他眯起眼睛,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两只手用力绞着,骨头节发出格格的声音。猛地,他向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涨红了,额上的青筋也暴起来,眼里射出了灼人的光芒。
    方丹,别哭了,我去找他们算账!黎江满腔愤怒,他说,我要给他们讲讲道理,他们连一点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生活对你已经很不公平了,他们怎么还能再来欺侮你呢?我不能容忍他们这样折磨你……黎江说着,几乎控制不住地大声喊起来。
    黎江,你小声点,你别去!看到他怒不可遏的样子,我赶忙擦去眼泪,黎江,你不能去。他们人很多……
    不行,我一定要去!黎江执拗地吼着。
    黎江,你别去,别去……我坐起来,紧紧抓住黎江的胳膊。
    放开我!黎江不顾一切地甩开我的手,气冲冲地说,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理了!
    我急得喊起来,黎江,你别去,你会闯祸的……
    黎江怔住了,他从狂怒的义愤中清醒过来,见我紧张的样子,连忙把语气缓和下来,说,好吧,我……我……不去……不去……
    黎江,你真的别去啊!我说。
    黎江重重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我床边的椅子上。妹妹给黎江倒来一杯水,他涨红的脸色渐渐退下去。
    我趴在枕头上,泪水又一次涌出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咪咪……咪咪……
    方丹,别难过了。黎江轻轻地说,你要快些把病治好。你知道,生活中毕竟还有关心你的人呢!我今天来正想告诉你,维嘉来信了。快躺好,我把维嘉的信念给你听听。
    黎江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只小纸燕儿,仔细展开,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了,他轻轻地读起来:
黎江,我的好朋友:
    再有几分钟,火车就要开了,我即将踏上漫长的征途。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们已经远隔百里千里了。离别的时候,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啊!
    黎江,这一次革命大串连任重道远,我将经历一次严峻的考验。我多么希望你也能跟我一起去长征!虽然你不能同我一起跋涉万水千山,不能同我一起去经历征途上的艰难险阻,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感到你在我的身边……
    黎江,我们一直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友爱地相处了十几年。过去,我总认为,我是最了解你的,其实这次营救你“出狱”之后,我好像才真正地认识了你。不知为什么,那天你被押出大操场的形象始终鲜明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你的勇敢坚毅让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也让我更加信任你了。
    黎江,当我就要远行的时候,我必须跟你谈谈方丹。过去我并不知道,我是多么牵挂她,现在我走了,前面路远山高,谁能代我经常去看看她呢?只有你,只有你啊,黎江。
    我一直在想,方丹应该是快乐的,可是她的生活中却充满了风霜雨雪,厄运给她的眉心牵来一缕缕忧愁,不幸在她的眼前布下了一重重阴影。我多想给她一些关怀和帮助……
    黎江,你一定要设法常去代我看看方丹,让我们做她生活里的一线阳光,为她驱散忧愁的雾霭。让我们做她患难中的朋友,给她带来愉快和欢笑。
黎江,再见了,火车已经鸣响了汽笛,晚风也在耳畔为我唱起了送行的歌。等着我吧,我将带着新的希望回到你的身边,也将带着革命成功的喜悦同你一起迈向大学的校门!
    黎江,相信吧,我们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
    信读完了,黎江把信折好,又放进衣兜里。然后对我说,方丹,你一定要坚强些,我们一起等维嘉回来吧。他又小声说,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只要有可能,我还会来看你。
    黎江,这些天你都在哪里?你一定要小心啊!妹妹说。
    黎江没有说他去了哪里,只是把手放在妹妹的肩上,说,放心吧,小米,也许再过些天他们就把我的事忘了,现在的形势变化很快。你们别为我担心。我走了……
    妹妹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黎江侧身出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坐起来,靠在窗边,回想着维嘉的信,也回想着燕宁、刘援朝,还有那个大眼睛的漂亮的女红卫兵……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无情,这样残忍。即使很多年过去,每当回想起那个下午的事,我依然很困惑。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让燕宁他们在短短的几个月就变成了另一种人呢?
    屋里很闷,让人透不过气,我很想到外面去,我再也不能忍受昏暗的遮挡,忍受不了就像在监牢里的日子,不见太阳,也不见星星和月亮。只能在糊窗纸的小洞里往外看看……不,我不再忍受。这样想着,我就让妹妹把糊窗纸撕下来。妹妹站在椅子上,刷刷几下,把报纸全都撕下来了。接着,她一下推开了窗子,一股清新的气息顿时扑进来。深蓝色的夜空,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它向四周散发着淡淡的橘红色的光。它颤颤地移动着,仿佛就要扑进窗里,多美的红月亮啊!
                                                         
                                                            未完待续